侯宇燕
春节前后,常常听见妈妈自言自语地念叨一句俗谚,是从我外婆那里唱下来的:“上灯圆子落灯面。”描写的是正月十五新春佳日,江苏南通过上元灯节的风俗礼仪。上元,最早见于史籍者,为《史记索隐》:“按,上元是古历名。”祖籍浙江定海的金性尧先生的《灯市》 说:“灯市普通皆定为旧历正月朔望,也即上元节。惟吾乡则以十三日为上灯,十八日为落灯。民国十二年新印的县志有云:‘十三谓之上灯,各祠庙即悬彩灯,陈器玩以供神。谓之灯祭。至上元而极盛。十八日灯事散,谓之落灯。”又是另一种江南地方风俗。
“上灯时,复将初五日已卸下的祖先画像帧子,一一重新悬上,至落灯时再度拆除。指定寺庙,饰以绫彩,悬以灯烛,并征列富室的器玩字画等,供市民的参观。另外却有热闹紧凑的赛会,令孩子们特别感兴趣的,则是罗汉会。更兼家家灯火,处处管弦。”金先生这样写道。
至于妈妈口中南通人上灯那晚必吃的“圆子”,则是南方人对汤圆的称谓。而落灯日的面条,不但北方人爱吃,南方人也喜欢,这当是几次社会大动荡中,北方人民大规模南迁在饮食上遗留的一种顽强记忆吧。
不过女作家陆蓓容笔下的杭谚,又有些微不同,是“上灯团子落灯糕”。“团子”,仍指汤圆。糕,即年糕。我想,它系指南方特有的那种将糯米与粳米按比例配合打成浆粉,再掌握住火候,有条不紊地开几次锅,一层摞一层地将粉在屉里洒匀铺高,最后撒上松花粉、葡萄干、枣干、桂花等作鲜丽的点缀;蒸成形,挪出屉后,还须在案板上揉了又揉,柔韧度相当高的洁白方糕。在北方的商店,看不到这种糕,就连专卖南味的老字号也没得买。去年春节,有人送给父亲一盒某老字号产的黄澄澄的年糕,但一上屉蒸热,就塌掉软烂了,得用筷子头挑着,慢慢地吃。这种糕适合油炸,和南方姑妈寄来的蒸好后黏而不烂的方糕,完全是两回事。对这条杭州俗谚,还属陆蓓容评得妙:“岁月静好,人世清欢,原都在这旁逸斜出的一笔里。”
我还牢牢记着,在 《红楼梦》 里,贾府过元宵佳节,听的是一曲 《灯月圆》。多美丽吉祥的曲名! 行的令就更有意思了,名唤“春起上梅梢”,令牌是一枝寒梅。曹家久居江南,家里的生活习俗,一点一滴都带着湿润芬芳的气息。
黄梅戏里有段著名的 《夫妻观灯》,写尽忙了一年的市井小夫妻放下生意,携手去街上看花灯的欢喜。这是一出节日里的静戏,因为没有锣鼓喧天的伴奏,可见创作者的心思高明。其贯彻的审美主旨,大约有些类似 《红楼梦》 里贾母在元宵节点戏时所言,只用箫管,笙笛一概不用,要的就是那份让人沉下心来细细品味春意的品位。要知道,这品位是独属于江南的。好似江南从前随处可见的寻常人家的翘角宅院,本色的廊柱,高高的马头墙,四季长绿的冬青,还有探出墙头的一抹梅色…… 不是金碧辉煌,而是青瓦白墙。
《夫妻观灯》 的歌词很精彩:“正哪月十啊五闹哇元宵呀呀子哟,火炮哇连天门哪前绕喂,夫妻二个城门进,抬起头来看花灯。东也是灯,西也是灯,南也是灯来北也是灯,四面八方闹哄哄。观长的,是龙灯。观短的,狮子灯。虾子灯,犁弯形。螃蟹灯,横爬行。鲤鱼灯,跳龙门……”
虽然主旨也离不开“十全十美满堂红”,但这出没有细乐吹打的元宵戏,塑造氛围全靠舞台上男女演员丰富的动作表演和悠扬的清唱,透露出中国戏曲文化特有的一种温馨的大写意情调,烘托着从古至今中国人在新春到来时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这是一种属于生活节奏悠长沉缓的农业社会的审美情趣。有时唱着唱着,夫妻二人还会不约而同地停上一刻。在那一刻的寂静里,他们想到了什么? 观众又想到了什么? 是弯弯曲曲的长街永巷,是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是一年里的辛勤劳作,还是生活中那些温暖的时刻? ……这种令人眼眶陡然湿润的情调、氛围,常常让我想到著名交响乐 《春节序曲》 里那段最悠扬清静的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