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章镇是浙东上虞曹娥江畔的一座古镇。古镇背山面水,背靠形似生姜的山峦,名叫姜山,面对滔滔曹娥江水,曹娥江的上游就是李白梦牵魂绕的“明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的剡溪。姜山山脚下坐落着古镇的中学,中学校园里有一坐钢筋水泥花岗岩砌成的纪念碑,高高的三棱形塔碑直指蓝天,正面镌刻着“叶紫垣先生纪念表”八个镏金大字。碑塔底部是大小叠合的两个四方形基座,基座四周是用水泥石柱联成的围栏,石柱之间的间隙很大,足可以让人钻进去。
小时候,我与镇上的小伙伴经常钻进石柱里面玩耍。碑塔的基座又光滑又干净,围栏里面的空间大约有四张乒乓球桌面那么大。我们常常在里面坐卧,讲故事,丢沙包,打玻璃珠子。但最难忘的还是玩泥巴,这么光滑干净的碑塔基座,简直比家里的桌子还要洁净,像是专为我们小孩子玩泥巴准备的。
更妙的是,紧挨纪念碑的山脚有一个被大人开挖废弃的泥洞,洞里的黄泥黄得发红,而且有粘性。令人惊奇的是,黄泥里面经常裹夹着白泥,又粘又滑,我们叫不出白泥的学名,都叫它“白窑泥”,这可是我们做泥塑的最好材料。
于是,小伙伴们常常去黄泥壁上用小手抠白泥,或用小刀片、小竹片帮着刮剔,当然白泥很少,能够挖到有一个小汤圆那么大就是了不起的收获了。虽然我们挖来的泥常常是黄多白少,但这丝毫不影响玩泥塑的兴趣。挖了泥巴,再去池塘里和上一些水,我们就快活地钻进纪念塔,坐在光滑的基座上,塑了毁,毁了又塑,将一小团泥巴玩出无数花样。那时候小小年纪的我,真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坐在纪念碑座玩泥巴更幸福更重要的事了。
有一天下午,小姨娘 (长我一岁)带我钻进纪念塔碑一起玩泥巴,我们玩得正欢,不料大人找来了。记忆中有爷爷还有外公,看他们一脸焦急满头汗珠的样子,肯定已在小镇上找了个遍。原来那天镇上的卫生所挨家挨户给小孩打疫苗,大人找了许多地方找不到我们,最后才找到了纪念碑。当时我好害怕,担心玩泥巴一身脏兮兮的要被大人训,小姨娘更害怕,因为是她带我来玩的。但大人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我连忙跟着大人回去打针了。
纪念碑是全镇唯一的“历史文物”,但镇上却似乎很少有人确切知道这座碑的背景与意义。碑身阳面刻着“叶紫垣先生纪念表”,阴面是“中华民国某年某月立”,基座还刻有捐款修建者的姓名与钱数。我曾问过爷爷,这位叶紫垣先生是怎么一个人,为什么要纪念他?爷爷年轻时在上海,抗战爆发后才回老家的,他没有亲历过建碑时期的章镇生活,但多少还是知道些经过。
据爷爷回忆:叶先生是对江 (曹娥江对岸) 花坎 (村名) 人,在章镇一带很有威望。大概上世纪20年代,有一批溃败的兵流窜到镇上,叶先生巧妙周旋,总算使败兵没有祸害章镇。但他在与败兵周旋的那段时间,完全是与虎为谋,历经了生死炼狱,而且又因给败兵派民夫运物,民夫不能按时回来,民夫家属找他要人。因而又惊又愧又怕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不管怎么说,叶先生是为章镇人民的安危而死的,因而他死后,镇上合议为他修建了这座纪念碑。随着岁月流逝,故乡的这段历史知情者越来越少。
转眼到了1964年年底,“四清”运动开始了。那时我已在镇中学读初三,记得有一天下午下课,天下着雨,教导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泉根,你放学回家要经过金家弄堂的银行、税务所,你把这两封信顺路带给他们。
我接了信就回家了。两封信都没有封口,出于少年人的好奇,就拆开来看。原来两封信都是一样的内容,是以镇中学的名义发给全镇各机关单位的公函,写的是我校决定拆除这一纪念碑,请各单位予以支持云云。信是用钢板刻写油印的,底下盖着镇中的公章。钢板字迹出自教导主任之手,他的一手硬笔书法十分漂亮,我常常暗中模仿。
这两封信我交给了银行、税务所。没多久,这座纪念塔就倒掉了。
我当时深感惋惜,在少年人的心中,惋惜的是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可以让小孩子钻进钻出的游玩场地了,儿时的记忆再也没有物证了……
故乡的纪念碑虽然倒掉了,但这座纪念碑纪念的对象到底有什么故事? 爷爷当年的讲述是否确切? 这个谜一直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前不久,我意外地收到一本寄自故乡的小册子 《虞山情》,寄件人是故乡一位退休中学历史教师,名丁加达。丁老师长年参与故乡民俗史地的调研收集,《虞山情》 里面有一篇文章 《遗爱在人间》,这篇文章的记述,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文章这样写道:
叶紫垣,字瞻仲,号振声,上虞滨笕乡花坎村人,清同治六年 (1867年)生,清末秀才。他平素热心地方公益,为乡人所称道。民国初年,曾在上海绍兴旅沪同乡会办事,民国九年 (1920年) 继魏立卿之后,由先生任章镇自治办公处委员。先生急公好义,常为区内民众排难解纷,又为人正直无私,体恤贫苦,深得百姓信任。
民国十五年 (1926年) 十月,国民革命军北伐在闽浙战场节节胜利,军阀孙传芳所属师长周荫人率部自福建溃退,经浙西过嵊县向章镇窜来。北兵沿途抢掠,十室九空,章镇人心惶惶,殷实富户,青壮男女,多避难乡下。先生以为北兵一到镇上,势必抢掠奸淫,无法遏止。唯有尽力安抚,或可免遭糜烂……北兵到镇上,先生率同人多方安顿,供给食宿,并向富户筹募银洋上万元,以供军饷。但溃兵上千人,常向镇人勒索诟詈。先生等终日奔走,心力交瘁……溃兵住二日,声称将去县城,逼令先生招集民夫百余名。当时青壮年多已匿居隐处,先生不得已挨户劝说,许以重酬,并担保次日放回,始得招集近百人。讵料一去四日无音讯,民夫家属群起要人。先生无所措手足,自言“唯有一死以谢众家属”。从此以后,先生惊恐劳瘁,委顿床席,乃送回家中,而气喘病复发,至腊月二十日 (1927年1月 23日) 溘然长辞。
先生死后,上自 乡绅,下至百姓,无不痛惋。为追念其功德,公议筹建纪念表一座……1928年4月1日纪念表落成,重开追悼大会,到会1200余人……
让叶紫垣先生纪念碑被毁的公函,有两件是经我手送出去的。当时尚读初三的我,并不知道那公函送出去的后果。因此,我非常感谢丁老师的搜集——他的记述,像在半个多世纪后,把叶先生的纪念碑重新又树回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