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女孩出现在舞台上,她们在用福州方言吟诵童谣:“月光光”。这儿歌我幼时也唱过。数十年过去,家乡的方言我几乎全忘了,幼年吟诵的那些谣曲的动人韵调却是不忘。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那些唱词也变得朦朦胧胧,竟忘得差不多了。这次在福清的舞台上与“月光光”久别重逢,真是如听天籁。我仿佛是捡回了失去的光阴。女孩整齐的童音,清脆,娇嫩,不染纤尘的纯净,说是柳间知了,说是蓝天云雀,说是深谷流泉,都不是,就是一种梦幻,就是一种醉意。甜蜜,加上一些淡淡的伤感,这就是我在福清那个诗的夜晚谛听“月光光”的感受。
“月光光”是家乡一种民间谣曲,应该是可以唱的,但通常都是一种朗读,一人吟诵,二人或多人齐声朗读,都可以。基本是七言体,均以“月光光”起兴,有点近似旧体歌行体的路数。月光光节奏恒定,押韵,亦可换韵,不拘节、行数,内容可以随时、随性更新和新编。记得先前我听到的多是表达世俗憎爱,民间关怀的,听得最多的是童养媳哭诉恶婆婆的虐待的内容。以下引文是前些日子由民俗专家林焱先生提供的,是受虐待的新媳妇断断续续地泣诉苦情(福州方言无法写成文字,只能“意译”):月光光,照厅中,做人媳妇好心酸,一家人吃饭有肥肉,我吃的是白饭番薯汤;月光光,照墙头,做人媳妇眼泪流,一家大小都睡了,我还要冇力洗灶头。
查资料,发现福州旧典籍中保留了一首很古老的《月光光》:
月光光,照池塘,
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渡,
小妹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出去几时返?
洪塘是真实的地名,是我母亲的娘家地,在福州西郊,闽江流经此处分支南北,南为乌龙江,北为白龙江(白龙江即闽江主流),过了洪塘,浩荡江流逶迤入海。据说这首《月光光》比较古老,唐朝后期已在闽都一线传唱。当年的福建观察使重教兴学,曾把它列入童蒙教材。这首歌谣纯真透明,有民间素朴的美,当年这位观察使一定感到了它与《诗经·关雎》的遥遥的呼应。
后来我知道,月光光的流行,不限于闽都十邑即福州方言区,几年前造访闽西长汀、上杭一带,那是客家人聚居的地方,讲的主要是客家话,发现也流行这曲调。后来看材料,广东梅县民间也普遍传唱“月光光”。有一年到了黄遵宪和李金发的家乡,发现那里的月光光相当注重励志的功能:“月光光,照莲塘,骑白马,返故乡”——那人用功读书,后来中了状元,是衣锦还乡的场面。也有用以传扬孝敬父母和为乡里做善行的,更多的“月光光”则记载社会历史的变迁,把对家乡的吟唱中增进了颂扬祖先创业的内容,如:“月光光,恋故乡,我的先辈下南洋,一别家乡千里远,落叶归根拜爹娘。”
“月光光”的内容一般不固定,好的篇章流传过程中自然地成为经典,得以久远传承。有的则随着风尚的消失而消失。话回到福州这边,歌谣进入新社会,发现原有的词句不合适了,于是改写,增进了新的内容。这是我读到解放初期的:“月光光,照厅堂,公扫厝,嫲抱孙,我爸去开会,我奶去街当(中)。去街当,做什么,买金买银买服装”。公是爷爷,嫲是奶奶,我奶是我妈。这歌词唱的是,爷爷在家扫地做家务,奶奶在家抱孙子,爸爸开会去了,妈妈上街买衣物。跃然而出的,是一派新社会繁忙的“幸福生活”场景。去年到永定土楼,一个诗歌的会议,文艺晚会的节目中惊喜地又与“月光光”相遇,记得那节目是演唱而非念诵的,因为是新编写,难免掺入一些流行用语:“月光光,思故乡,永定土楼我家乡。山青水秀风光美,人杰地灵好风光。”随手拈来的陈词,说明某种粗糙。
“月光光”内容广泛而且常新,但格局总是稳定的,不论怎么变,以“月光光”起兴是不变的。这谣曲的好处就在这里,“月光光”不变,月光所及之处就可以随机应变。照厅堂,照莲塘,照高墙,照厢房,大体总是由着起兴句的“光”往后押韵,但也有由“光”而后变韵的,那只能是一种变体。而词曲涉及的内容,述家世的,励志向的,诉悲情的,颂圣贤的,都有,可谓深且广。但是那些得到广泛传播的经典作品则是永存的。我并不看重那些新增的或常变的内容,雅也罢,俗也罢,那曲调总能唤起我的思念的,就会留存记忆中,历久而难忘——因为那思念是由丝丝缕缕的乡愁编织的。
我设想最先唱出“月光光”的,一定是优美多情的乡间女子,更感慨她通过简洁单纯的月光竟涵容了那么丰富的想象,时间愈久而愈丰富。在福州方言,“月光”就是月光,并无特殊含义,但重叠的“光光”就不一样了,它在双音重叠之中融进了亲昵、赞美、陶醉等等情感因素,这就不是一般的形容了,这是讴歌和礼赞,这月光是被情感浸润的令人怜爱的月光了。以前我曾武断地说过,是多情善感的中国人“发明”了诗意的月亮,塞上的月凄清,春江的月妩媚,而对于我,“月光光”的月是迷蒙的,童年的“月光光”像一个梦境,甜蜜又有些苦涩,温存又有些感伤。
那里有一座古旧的庭院,是如今在福州的深巷里尚可找到的那种古朴的民居。厅堂幽暗,两厢是耳房,有门轻掩。不上油漆的粗大的柱子站立暗中,柱上有字迹斑驳的对联,香案,供桌,两侧是靠背的太师椅和立式茶几。夜深,人静,周遭是沉沉的睡眠,只有那少年醒着,他莫名地有了忧愁:他怀疑自己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淡淡的月光从天井的上方斜斜地落进来,照着那桌,那椅,那门。夜有点深了,周遭是寂静的,秋虫在远处的草间幽幽地鸣叫着,那些叫声很寂寞,而月亮也很寂寞:月光光,照厅堂,厅堂外,月光光。
2016年7月28日于昌平北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