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霞
我三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回跟外公坐涡轮船进城,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大洋娃娃的玩具。那娃娃跟我一般高矮,碧眼睛,鬈头发,裸着可爱的粉色皮肤。它胖胖的手脚可以顺着与身体连接的关节自由活动。那是小乡村里不曾见过的奢侈玩意儿。我从涡轮船上下来,一手牵着外公,一手拖着娃娃,勉力而自豪地走回家的样子,妈妈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长大后,她不止一遍地给我描述那个情景,又说起外公怎么给我买的这个娃娃———百货商店柜台里的一排洋娃娃,我的眼睛只盯住了最大的这个。外公商量着说,买旁边那个小点的吧,我摇摇头,最后就真的捧回了它。我一点儿不记得这经过了。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娃娃。我给它穿我的裙子,戴我的发箍,也不管它其实是个男小孩。一直到我读初中,它还那样笑眯眯地坐在我床边的五斗柜上。
小时候,但凡有些了不起的玩具,想起来都是外公给买的。
有一辆小小的三轮车,红漆的铁皮座椅,银色的铁质轮毂,三个毂上各戴一圈灰色的橡皮轮胎。由前轮中轴伸出的两个塑料小踏板,被我踩得脱了皮,但还一直坚忍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全村再没有第二个小孩有这样了不起的“座驾”。夏天的傍晚,我把小三轮车推到门口晒谷场上,握紧把手,踩动踏板,一圈又一圈地骑行。过不多久,我就敢骑着它颠簸过各家晒谷场间的一道道小石坎,从家门口一直骑到村口。那年春节,一家人去外村姑妈家走亲戚,我很郑重地提出,我就骑我的三轮车去。大人们把这当作玩笑应承下来,待我一本正经推出车来,个个笑倒。
又有一副六色的水彩笔,是外公从隔壁县城带来的。红黄蓝绿紫黑六色笔管,整齐地排放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壳背的大舌头翻过来含住壳口,熨帖极了。图画课的时候,老师发下来小小的蜡笔,大家用力揿着笔上色,颜色还是淡淡的。我的水彩笔呢,一落到纸上,就是那样鲜妍饱满的色彩。同学一个个地围着我借笔。终于有一天,它们的笔尖开始变涩,颜色也慢慢变枯。我呢,也跟这些笔一样,悄没声儿地告别了那样光彩的日子。一个雨后的早晨,我挎着布书包走在上学路上,一不小心蹿进一片积水的小塘,裤子和书包全湿了。我就这么湿漉漉地走进学校。倒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下午的图画课。从书包里掏出水彩笔时,我还没多少精神,拔开笔帽一涂色,嘿,那些鲜妍和饱满竟然全回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跌进塘里,书包里干涩的彩笔芯恰巧浸了水,润了色。但在当时,这桩意外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我想,准是有个看不见的神仙在用这法子安慰我倒霉的一天。这自以为是的玄想让我有段时间颇沉浸在一种神奇的生活氛围里。
三年级的时候,外公送给我一架小小的电子琴,赭黄的琴身,黑白的琴键。我热烈地爱着它。外公教给我一支曲子,《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风光……”那也是我学会弹奏的第一支曲子,每晚都要在电子琴上演习几遍。放了晚学,走在路上,想着我的琴,心里是蜜一样的甜。我的父亲平时上班下班,不苟言笑,向晚坐在床前,听着这欢快的琴音,也忍不住走过来弹了一支歌。他弹的是电视剧 《上海滩》 的主题曲,“浪奔,浪流……”
那么多年,我眼里的外公是最了不起的大人。天底下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他不会的事情。外公有许多传奇的故事。他给我讲自己十八岁时得脑膜炎,医生都说没救了,他在医院过道的加床上昏睡三天,居然生龙活虎地醒转来。他有缠绵多年的重症鼻炎,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中年时的某日,打了个特大的喷嚏,从此恶脓散尽,病灶全无。对于这些传奇的真实性,我从未有过怀疑。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外公本人就是传奇的一部分。他平时看书读报,写一手工整漂亮的墨笔字,夏天跳到河里游水,却是一等的高手。他是个斯文的读书人,然而院子里的那些花木和家畜,只要经他的手一养,必定饱满丰壮,油光水润。他能用大柴刀将粗硬的松木段劈成一堆整齐的柴火,也会用薄薄的小刀从竹片上削出纤长细巧的篾条,做成各式新奇的玩物。
我再长大些,更多地知晓了外公的不容易。他年轻时从沪上来到乡下老家任教,因书教得极好,很快由民办转正,却在“文革”前成了“四类分子”,也丢了教职。一些年间,他应过去学生的邀请,到他们自办的厂子里去做会计,聊补生计,日子其实过得拮据。然而外公生性慷慨潇洒,这些挫磨不曾影响他对生活的热情。读书的时候,每年暑假,我会去外公务工的城市度过一段时间,就住在厂里的宿舍。早起,外公带我走路到附近的市集,选一个干净敞亮的食铺,叫上两碗漂着碧绿葱花的小馄饨,两客热气氤氲的小笼包。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他会领我到隔壁小店,从冰柜里给我挑一支最时新的“大脚板”雪糕。到了晚上,再带我逛夜市,看电影。每隔一段时间,他从外城回到乡下,总有一个纸盒子给我,打开来,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是彩色的橡皮泥,闪亮的墨水笔,神奇的童话书……
那年夏天,外公低烧不退,住进医院。我从工作的城市赶到他的病榻前,眼看着没几天工夫,他由吃不下东西到说不出话,最后连水也喝不动了。他躺在床上,被单下瘦小的身体,几乎看不出来。我从没想过外公原来这么瘦,这么小。他看着我,想说很多话,却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他最后一次提起笔来,写下几个字,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他用浑浊发红的眼睛盯着我们,直到小舅说出一家医学院的名字。多年前,外公向它寄出过捐献遗体的志愿。
三天后,外公去世了。
那些日子,我在夜里流着泪想念他。我一遍遍地想起那一年,也是夏天,外公和我走在县城通往渡口的水泥马路上。我的怀里抱着新买的一架天蓝色电子琴———原先那架经不起我长日敲打,终于坏了。天可真热啊,一路上没有别的行人。我们走到一片树阴里,坐下来纳凉。闲坐无事,我把电子琴搁在膝上,一支接一支地温习外公教给我的曲子。外公坐在旁边,一手拍着膝盖打节奏,一边随着旋律轻声哼唱。太阳高高晒着,树阴下没有风,他的有些沙哑的声音穿越天堂的阻隔,今天还清晰地降落在我的耳边……
2016年5月16日于浙师大丽泽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