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萌
只要电视机打开,总能撞到不止一两部数十集的历史连续剧。媒体炒足的 《芈月传》 刚刚结束,接踵而至的必将是这个传那个传。正当观众沉醉于两千多年前芈月“宫斗”之际,历史学家张远山先生撰文 《真实的芈八子》 (刊元月十四日“笔会”),泼来一瓢冷水:“电视剧只是电视剧,《芈月传》 的主要情节,包括芈姝、芈月的姐妹争宠,芈月出质燕国而被芈茵加害,芈月与黄歇青梅竹马,秦惠王遗诏让庶子嬴稷继位,芈月为义渠王生子姓嬴并封泾阳君,其实都是不可能之事。”“大量次要情节,也是大悖史实的乱炖。”
这瓢冷水充其量杯水车薪,再多的史学家出来澄清史实,大概也都无济于事。“笔会”编者为张文加按语写道:“纵然电视剧编造之处多多,但由此开启人们对历史的兴趣,另外寻找历史的真实面目,倒也有功。”这话读来似有点儿调侃意味,“笔会”读者未必热衷观看 《芈月传》,陶醉此剧的观众大多也不会来读“笔会”,恰如罗贯中 《三国演义》 的读者有几位去读陈寿 《三国志》的。近日央视有教育节目澄清史实,和珅与纪晓岚哪里是电视剧里极力渲染的一对仇家,效果或好些吧。
前些年历史电视剧热闹过“戏说”,戏说乾隆,戏说慈禧。一个戏字着实令观众开心,然而只是开心一阵罢了,并不真当它回事的。当下的历史剧干脆甩掉了“戏”字,一部部俨然“正传”出场。观赏“戏说”剧时尚有心理设防,现在不标“戏说”的古装剧,哪怕剧情与史实南辕北辙,亦全盘照收,以为历史就是如此。近日热播的电视连续剧 《少帅》,演绎民国将领张学良人生,有位传记作家状告此剧抄袭了他的小说 《大帅府》,那依据竟然是两个作品里虚构内容“高度相似”,叫人哑然失笑。
张“历史”大旗的“戏”剧,这般放开胆来子虚乌有,践踏历史,失笑之余,史学家们是焦虑而无奈。不意还有文艺“评论家”为“戏”剧推波助澜。譬如署名“非鱼”的文章 《历史剧创作要“以史写心”》(2014年11月7日中国文化报),偏要说“忠于史实已不是唯一要义”。他替“历史”剧辩解:“这些情节安排,并非处处遵循史实而落笔,却在人物的完美与结局的悲凉间道出了英雄末路的无奈”,大言“以史写心”。抗战期间有过类似说法,即郭沫若奉行的“‘失’事求‘似’”。那时国难当头,急于抨击妥协舆论,他创作 《屈原》 等六个历史名剧,取得 《女神》 之后再度辉煌。特殊时期收特殊政治效果,暂且不论。到了和平的共和国时期,“失事求似”便受质疑,翦伯赞批评元代经典名剧 《汉宫秋》 与史实大不一样。接着有了一场关于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关系的大讨论,作为讨论总结,茅盾一九六一年在权威杂志 《文学评论》 连载十万言长篇论文 《关于历史和历史剧》,阐释如何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全面、透彻、雄辩。说及艺术真实,茅盾主张,“历史剧的艺术虚构必须是历史人物虽未作此事出此言,但按其人其时的条件有百分之百的可能作此事。”同样权威的 《中国戏剧》 杂志,数月后以 《茅盾论历史剧》 做题,摘要转载了所论观点,不久茅盾论文以单行本出版,那场讨论算一锤定了音。
然而彼一时也,半个世纪后又一时也。学者李轼华否定茅盾的稳妥结论,发问:“在史实与人物塑造、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间,创作者到底该如何取舍?”(见 《论元代历史剧的以史写心———兼谈茅盾先生的历史剧理论不足之处》,重庆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 这一问,问出作者将两者对立的思维,亦是“心”与“史”对立。李的论文搬出黑格尔名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似乎很能为“戏说”的历史剧撑腰,也颇迷惑“戏说”的反对者。我看,黑格尔的话先要明白,它是个哲学命题,含义既深且广,主要指明事物出现的必然性,并非有人理解的这么偏窄、功利 (这么引证的人不在少数),岂能以此驳难具体事物。再说,存在确是合理的,而存在自身并不单一,既含优也含劣。价值评判上,优与劣不能无辨析地全盘肯定,优当然是优,劣依旧还是劣,去芜取精的道理不得例外。中国老话“成者为王败则寇”,对存在不分是非的肯定,多少是个嘲讽。因而,《汉宫秋》 《屈原》,乃至多与史实不符的 《三国演义》,甚至是《史记》,甚至外国大仲马的历史小说,它们无不有其历史局限,兼有作者观念的局限。纵然经典地位无可撼动,但它们的局限,以及不足,总不能一股脑儿统统吃进。“失事求似”的郭沫若,毕竟没有彻底丢掉“似”字,似者不伪。后来他有感戏曲舞台上白脸曹操距历史人物原貌甚远,作 《蔡文姬》 以翻案。纵然如郭氏妙笔,纵然同样采用喜闻乐见的戏剧形式,广大观众眼里的曹操还是那个白脸奸雄。李先生论文声称:“我们可以对历史题材进行自由的艺术加工。严格尊重历史者,可以! 改造历史事件者,也可以。既可以像 《桃花扇》 尽可能较大程度上保持其原形来反映时代本质,也可像 《汉宫秋》 一样随意改动史实来反映时代精神以达到写心的目的。”鼓吹这样乱改史实,所谓的“以史写心”,其实是舍“史”造“心”。此论在学界难有多大市场,可是,以学理发声,予艺术实践的影响,庇护、纵容了胡编风行,隐隐促成历史剧创作灾难。往日“古为今用”,迁就于政治,现在则“古为‘钱’用”(收视率几等于钱)。今日“戏”剧肆意编造的程度,较当年是大巫见小巫。
诚然,遵循史实的历史剧创作谈何容易,套闻一多倡导格律体新诗的比喻,仿佛戴着镣铐跳舞。艺术风光却正在这举重若轻的曼舞风姿,有抱负的艺术家当迎难而上。近日得到董乃斌先生赠阅新著 《李商隐》 传记,董先生研究李商隐多年,是著名唐代文学专家。他叙写李商隐一生,有对话,有场景,力求可读,虽文学色彩浓郁,却不失其所本史实,可谓实践了艺术真实和历史真实的统一,虽不尽理想,却是一条文艺传记的正道,可为“戏”剧借鉴。
遵循史实创作,就职业道德言,于历史负责,也于历史人物的后人负责。常说没有历史的民族是悲哀的,那么拥有的历史虚妄变形,这个民族有无悲哀? 数百上千年前遭歪曲的人和事,因年代久远或无后人追究;近百年的歪曲,家属后人之感受不难设想。这些年来此类事的报道屡见不鲜。倘若编导本人的祖辈父辈,遭歪曲丑化,无辜钉上了电视剧耻辱柱,他决计不会支持胡编乱造。事情又何止利害相关的后人,即使毫无利害关系的观众,观赏过程他也有或隐或显的求真意识。真善美,真为之首。如果知道剧情皆一派胡言,美的欣赏,善的感化,断不能投入。普通观众没有能力辨明全剧与史实相符与否,毫不意味他们舍弃“真”这个观赏前提。古代千金说出一句现代气息的道白,或一座现代建筑穿帮在古装戏里,他们就不禁好笑,正投入的观赏情绪难免破坏。
“戏”剧的编导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们本可以制作不涉史实的古装剧,古装剧有别历史剧处,穿古人衣服,却在于史书上找不到它人物、事件。镣铐解脱,天马行空,无中生有,犹如小说家们概括、虚拟生活。问题在他们更懂得,痴迷阅读小说的年代远去了,假冒伪劣无处不在的今天,观众愈发渴望了解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难怪“戏”剧借“历史”优势取悦观众。
以编造的历史取悦想了解历史真相的观众,是个有目共睹的“存在”,实在很不“合理”。不再明标“戏说”的戏说历史剧将源源不断,此文化现象或折射了当下诚信缺失的社会心态,以久远眼光视之,民族文化实乃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