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与抗战时战友七十年后相聚千岛湖(2015年6月)
王犁
惊悉贺友直老先生过世的时候,还没有确认消息,就电话浙江美术馆典藏部的陈纬先生,在陈纬没有回电话时,微信已经开始刷屏,媒体也来电话问我最后一次见贺老的时间。陈纬回电说已电话小珠,珠姐哭得很伤心,也告诉她,我也知道消息,看他们怎么安排,等他们电话。
贺友直老先生的作品是共和国几代人的读物,也是几代人学画的范本,到我这辈已是晚辈的晚辈了。认识贺小珠后,一直希望可以见见她父亲。
2015年4月29日下午贺小珠来电话,说老爷子来杭州动漫节领奖,学校安排住在象山校区的水岸山居。晚上约老爷子、师母和杭州的朋友相聚山北的随园堂。老爷子九十四,师母八十七,身体健朗。小珠姐姐特意安排我坐在老爷子的左侧,方便帮助倒酒。老爷子边喝边聊,每每过半,就敲杯根示意我加酒,总是在老爷子敲杯根时,我才发觉老爷子酒不够喝了。我这“追星后生”倒酒都没有水平,只顾听老爷子聊天,侍候得不到位。
说起他前年在浙江美术馆个展开幕式的讲话———这已是我在外地经常说的“段子”,他说自己说得没错,那年中国美术家协会给他颁“终身成就奖”,刘继卣、顾炳鑫、程十发都过世了,所以说画的比自己好的都走了,只能留给他了。他说这辈子没什么长处,只会画“小人书”,小学程度只有画“小人书”的本事。
老爷子边喝酒边聊天,师母在边上也不管他喝多少,一个九十四岁的老人,快喝了半斤多黄酒,最后还要加,师母才说少喝点。我问师母是哪里人,师母说也是镇海人,个子比贺老爷子高。我说师母年轻的时候肯定很漂亮,老爷子看一眼师母说,还是她追他,那年头长得又瘦又高,像白骨精;我说现在“白、骨、精”可不得了。这时老爷子像老小孩,师母明显让着他。珠姐看我有意挤兑老爷子,开始打抱不平,说她爸爸年轻时怎样的帅气。
我问老爷子画的人物有没有吸取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的人物处理,他说研究过里面人物的多人组合;以前学过陈老莲,但是陈老莲太装饰,不适合画现代人。
问起是否记得杭州植物园有一位叫贺贤育的植物学家,是家父的师辈朋友。我刚到杭州学画,当时正在临先生的 《我自民间来》,贺贤育老人说认识画家贺友直。老爷子问我怎么写,一写名字,老爷子说认识,老家就隔一里多路,抗日战争前自己小学文凭在一个小学当临时的教员,贺贤育在中学当教员。那时当小学教员什么都要教,音乐没有学过,到附近的教会里风琴上一练习,就回到学校教学生,当然是教流行歌曲。老爷子问这位贺贤育还在不在,我说已经过世了,他说也是,比自己还要大几岁。他自己是“老慢过快”,就是老得慢,一直活到现在,估计过得快,已经给家人说了,要有什么病不要开刀,不要医治,最好一下过去。聊在兴致上,酒也喝得很快,还说起黄苗子生前画自己的漫画,就写好了挽联,人清楚了其实也没什么,就应该这样。
席间贺老爷子说自己不搞动漫,一辈子画的是连环画,这次杭州的国际动漫节,给他颁的是“评委会特别奖”。老爷子说起现在的动漫为什么不好,就是不生动,没有用好动画的肢体语言;不像 《三个和尚》一句话不说,谁都看得懂,全靠造型说话;而《喜洋洋和灰太狼》,要说话跳到前面,不说话就往后跳,都像傻瓜一样;你看卓别林的电影默片不说一句话,全世界人都能看懂,就是造型在说话。说起阿达、韩羽、马克宣的 《三个和尚》,他说韩羽给他寄一本 《杨贵妃撒娇》 的随笔集,又收到北京一位作者有关杨贵妃什么的书,他就给韩羽去信说,他这个年龄一个杨贵妃就受不了,还来了两个杨贵妃,不是要我的命呀! 我说韩羽比他要小十几岁,但对我们来说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物。贺老爷子说,北方的漫画家华君武、方成、毕克官、黄永玉、黄苗子都很团结,包括韩羽。韩羽看书很多,有北方人特有的异才。有一次韩羽来上海看他,我请他吃饭,带去两瓶酒鬼酒,跟他说:“我们今天喝黄永玉。”老爷子又说起,黄苗子一次问黄永玉什么是乳沟,黄永玉让他请教郁风。
老爷子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淳安人,就是千岛湖,老爷子说他知道。前年浙江美术馆的个展,有个千岛湖的战友在报纸上看到,特意在家人的陪同下赶到杭州看他的展览。美术馆以为他是一位普通美术爱好者,就告诉他贺友直已经回上海,老人留下一封信,美术馆的工作人员把信转交给他时,他开始也以为是一般的热心读者给他的信。当打开一看,写信人叫他“阿直”时,他就肯定是抗日战争后期参加国民党部队时的战友。这个“阿直”只有在他70年前参军时叫过,后来没有人这么叫他,他知道这个人,就按信上留下的电话号码给他电话。老爷子说当时自己在七班当下士班长,这位淳安的战友在八班,是中士班长,我们可都是“抗日老兵”,就是没有上过什么主要战场;他比自己年纪要大,我们都是九十好几的人,一隔又两年,不知道现在是否健在? 我很想去淳安看他。
晚餐近结束,其实小珠姐已经付过账,老爷子还摸出时髦的钱包要付账。小珠姐说老爷子还不会刷卡,总是把现金带在身上,老爷子说钱包塞满一点,袋子里就塞得紧丢不掉;小珠姐说起老爷子在上海南京路商场买箱包,钱包直接给售货员,让他们帮助取帮助点,怕自己点少了。售货员看这位老爷子这么信任她们,都很感动。我要过贺老鼓鼓囊囊的钱包,用ipad拍了张照,他轻轻地敲我的头说,这个“十三点”。
2015年6月4日珠姐相约,其父贺友直先由朋友送到浦江,小住一两日再由他们送到千岛湖,看他在抗日战争后期入伍的老战友毛均荣先生 (89岁)。当时毛均荣是中士班长,贺是下士班长,见面时贺老给中士敬礼后热泪盈眶。
两老聊到一些战友的名字,他们大多已作古。毛均荣先生退役后于1947年与战友曾去上海看过贺友直,看到阿直在一间小房间里画小画,当时就想阿直以后有饭吃了。自己由于参加国民党军的历史问题入狱二十八年,他说还好在监狱里,要在社会上早就被斗死了;在监狱服刑期间,学会了车床的技术,成了一名机械师;服刑期间辗转衢州、长兴等地,最后在湖州的长兴;由于是劳动改造,有一点生活补助,他节省下来每个月都寄给在淳安的父母,监狱里的一位工作人员看他这么孝顺,就把女儿介绍给他,后来成了他的妻子,现在有两子一女;1981年出狱后他到杭州的中级法院去申诉,法院调查说他的问题1961年就查清楚了,怎么会关押到1981年? 老人不停地说自己运气,外面更动乱,聊起自己坎坷的经历,一点没有怨气。贺老也说自己还好在大城市,历史问题比他厉害的多得多,他就轮不上了,要是在小地方,也会与战友一样。
贺老与战友忆起从江西翻越武夷山,身上背满东西走了整整一个星期。那时候贺老有个金戒指,是一环一环绕在手指上的,一路上为了大家有一口酒喝,就剪掉金戒指上的一段,一直剪到戴不上,只好全部卖掉了。
贺老还忆起,第一次连环画获奖,奖金200元,有人教他买本册页,请上海画院、上海美协的老一辈画画。他就把200元钱和一本册页交给唐云,在职在编的不给钱,像白蕉、钱瘦铁这样不在编的给10元钱,当时算很阔绰了;老先生平日里就与应野平有来往,其他都没有往来,那时他找钱瘦铁、来楚生刻印,两块钱一个字。他借调去中央美术学院连年系从事教学7年,没有去过一个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家。很多人劝他去李可染家,其实就是让他去要张画,他说自己没有去。说到借调,他说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江丰出面联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
三联的范用过世,发来讣告,他常弄不清楚是范用还是范泉,其实都是老朋友。他生气香港许礼平在媒体刊出沈崇与沈峻的关系实情,人还活着要尊重其隐私。
2015年8月19日收到贺友直老爷子一幅自画像,自己锁住了自己的嘴,我致电感谢,并汇报马上要去西安等地。电话里老爷子聊西安博物馆才是真正意义的博物馆,还有霍去病墓前的石雕,再看看我们主席纪念堂前的雕塑……不多说不多说,又要被你记下了。又问出去老婆放不放心? 不放心的话,就把自己的家伙取下挂在家里墙上,回来插在花盆里浇浇水,活了再放回去。
2015年9月23日上午电话珠姐,说陈纬最近馆里忙,没法一起去上海看贺老爷子。珠姐把电话给老爷子,老爷子在医院,问我最近怎样? 老婆有动静吗? 我说自己功能不行了,老爷子笑我年轻人就说不行,说他自己才是不行了,这辈子一下生了五个孩子透支了。珠姐看他到医院还活灵活现,赶紧接过电话解释,最近老爷子小恙,办了住院,但是“走读”,白天来晚上回家。
2016年1月30日借海上安簃聚会提前赴沪,近午抽空骚扰贺友直老先生。进门后老爷子问我找谁,我说找贺老爷子,他说这里没有,我说走错门了,作转身走状。老人正要准备午餐,看我很配合的样子,就开始乐了。斗室靠墙旧方桌上的下酒菜是师母的手艺,我的突然到来,老人可逮住机会显摆自己喝酒的性子,让我咪一口。我咪了一口,估计又是他所谓的特制。我说看一下就走,不影响老爷子吃饭。他说,又有什么事啊? 我说给一个朋友签名一本书,递上名字:“潘汶汛”,是我的学妹,现在也是中国美院的老师。他签“汶汛”后,问:多少年龄啦? 我说三十多了,有小孩! 接着写“女史”,我说是潘鸿海的女儿,你知道潘鸿海么?“唉! 你要早告诉我,我会写贤侄女! 潘鸿海编 《富春江画报》 的时候,常约我的连环画,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看,已经写了,没法改!”我说我会告诉潘汶汛的。干完活,老爷子很正式,双手齐眉地把书递给我,小珠姐说可惜没有抓拍下来。我说目的达到了要走了,老爷子说,你跟别人说,我们在和睦的气氛中相谈甚欢! 老爷子心情不错。
记得陪贺老一起喝酒时,大家劝他少喝点注意身体,他说活着就是开开心心痛痛快快,当上帝让我走时,我一点都不会拖拖拉拉。晚上的八点惊悉消息,不敢相信,听珠姐说,老人上午还在接待来访的客人,中午不适送去医院,晚上七点半突然离开的。
2016年3月17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