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惊蛰。天气回暖,万物萌动。萧平先生去世,记得也是惊蛰前后,当时我们曲阜师范学院78级中文系同学的微信群聊中,有些帖子谈论此事。我们并非萧平曾任院长的烟台师范学院的学生,与他关联,是因为他的儿子是我们同班同学。但我在群聊中一言未发。我想写篇文章纪念他。转眼两周年了。
我心下喜欢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几位作家:鲁迅、萧红、孙犁、汪曾祺、萧平。在中学教书时,给学生读 《鸭的喜剧》《呼兰河传》 《报纸的故事》《黄油烙饼》《海滨的孩子》《圣水宫》,学生听得入迷。后两篇是萧平的小说。《三月雪》太长了,我是布置学生课外读的。我认为这五位作家的作品,贯穿一条诗意而又朴素、善感而又内敛、语言灵动而又严谨的线,是真艺术。
其实三十年前,我就写过一篇 《初冬访萧平》,发表在《作家信息报》上。当时我所在的《山东画报》设有一个专栏,介绍山东籍作家:一篇“印象记”,几幅照片,再配一篇作家新作。为此,我专程去烟台采访。查1985年11月13日日记:“上午去萧平先生家,中午在那儿吃饭。下午去矫健家。”那时古风尚在,在家招待客人。记得他家宽敞,养两只猫,还有几多盆花。窗外连绵小山,白云缓缓飘移。我请他站在阳台上,拍了几幅肖像。萧平身材高大壮硕,脸和颈部的线条很有力度,不是白面书生。他的儿子曾说父亲严厉,可我并无此感。总的看,他爽朗、温厚、严谨。“印象记”请他的门生张炜写,题目是 《烟台有萧平》。他给我们新作 《中秋节》,写一名刚入学的女生,去看望一位教授。从他们对话中,看出他与她的母亲曾经有过特殊关系,后因某种可以想见的时代原因分开了。如今一切过去,可是创伤仍在。是他一贯的“回忆”手法。
采访中当然要谈《三月雪》。这篇小说发表于1956年《人民文学》。写的是新到任的师范大学党委书记周浩,从申请入党名单中看到一个女生,竟然是他找了好多年的烈士女儿小娟,于是回忆起那段往事。故事以女孩小娟为中心展开。烈士刘云是共产党员,又是母爱深厚的妈妈。小娟和“周叔叔”哄骗妈妈,说跟叔叔去“区上”,妈妈当真并着急的细节,把母亲与女儿的性情和感情表达得真切而自然;母亲被杀害在三月雪树下,她和周叔叔坐在墓前,以及后来周叔叔告诉她杀害母亲的坏人已经被打死,两处对小娟情感变化的描写都让人心痛。刘云在给女儿留下的笔记本里写道:“我老是在想着小娟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这孩子聪明、善良,却有些软弱。我担心她不能在这艰苦的斗争中长大起来,谁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些什么呢? 但我希望能把她教育得坚强起来,希望胜利会早日到来,让她在胜利和幸福中长大……”小说虽然描写了抗战年代一个女子的牺牲,中心内容却落在悲惨事件中强烈的母女之情,没有说教拔高,凸显人性之美。文学界普遍认为这篇小说是1956年中国文学最重要的收获。
1978年入校不久,我和同学发起成立文学社,同窗好友、萧平的儿子是积极分子之一。那时的活跃气氛令人难忘。我们开讨论会,办小报,弄创作。当然,也没忘把小报寄给萧平,请求指导,曾得复函。后来,我写了篇习作,名为 《孤独者手记》,寄给萧平,也收到回信。我们郑重把他的信复刻在油印小报上。他的观点比较正统,强调“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他在信中说:“我写的东西很少,大都是用直接生活素材。”可是读了他的更多作品以后,我深感内容固然囿于真实,表达却很高明,绝不老套。因其真实,所以情真意切,动人心弦。
萧平的第一篇小说《海滨的孩子》发表于1954年。他是海边长大的,在内蒙古边远的小城里,他对故乡有种深沉的思念,大海的光景和渔村的人物,活在他的心里。小说仅用半天时间,一气呵成。朴素,美妙,有诗的意境和散文的灵动。情节很简单:到姥姥家过暑假的二锁,跟表哥大虎一起,如何经历海潮的危险,并通过危险展现海的神奇和孩子内心的成长。描写是细微、风趣的:
潮水已经退完了。天蓝蓝的,太阳照在金黄的沙滩上,有点耀眼。小蟹子开始打洞了,平坦的沙滩上布满了像豌豆一样的小沙球,还有无数的小沙球被小蟹子从洞里扔出来,这些湿漉漉的小沙球被阳光照着,像珍珠一般在空中打个转,又落到沙滩上。一阵轻微的海风吹到海滩上,带来了海水的热乎乎的咸味……
小花一步不离地跟在姥姥背后,姥姥一转身,差点把她碰倒。姥姥生气地说:“我还能做点什么,长了尾巴啦!”小花赶紧拉住姥姥的衣襟问:“在哪里? 在哪里?”……
《海滨的孩子》 获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一等奖,并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收入《亚洲当代儿童小说选》。据说,发表之前,《人民文学》编辑部曾要求萧平“加强思想性”,增加两个孩子与反革命坏分子斗争的情节,“但修改了几次都改不下去,弄得不伦不类,最后只得按第一稿的样子勉强发了。”
《玉姑山下的故事》发表于1957年。一个懵懂少年,对舅舅和表妹小凤所做的地下党活动有种不解和神秘感,后来舅舅被杀,青梅竹马的小凤也不知去向,直到有一天,一个八路军战士骑着马疾驰而过,等他认出是小凤,那匹红马载着她已消失在深山密林里。这小说有种“美丽的忧伤”,忧伤而又传奇。
《圣水宫》的故事是说解放初年,县委书记李群下乡检查工作,发现一座山上的古庙,住着还俗的道士一家,远离人世。女儿小英子身在山野,与自然融为一体,像个小精灵,但只知道雷公雷母,连什么是大海都不知道,还问:“大海什么样?像大牛一样吗?”李群离开时嘱咐村干部、小学校长和区里的文教委员,要把女孩子接下山来念书,“不然,那孩子会变成尼姑的。”1961年,李群已在省委宣传部工作,因公去一个专区,参加欢送师范学校毕业生的会议,发言的毕业生代表,恰巧就是那个女孩,已经二十岁了。整篇小说,对话占了大半,小姑娘的单纯可爱,李群的认真善良,通过妙趣横生的对话表现得活灵活现,让读者不自觉面带微笑……萧平告诉我:“1962年文艺政策稍微宽松些时,《人民文学》向我约稿。从开始写作,我的作品多半是在那儿发的,感情很深。他们约,我便写了。‘圣水宫,这个古迹是真的,就在离作家冯德英老家不远的地方,只是名字改了。脱稿后自己也知道不合当时的口味。当时讲的都是阶级斗争。可我写不出别样的东西,后来勉强在 《人民文学》 那期最末一篇发了,时任副主编的艾芜看了刊物说:咱们的刊物得从后往前看……”
“文革”劫难刚过,萧平写出《墓场与鲜花》,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此后写出 《寂静的黄昏》 《小年夜》。1987年发表《啊,少年》,约五万字,写的是他早年在哈尔滨的生活经历,可读性、历史感、人物塑造、语言、结构都堪称完熟。这大概是萧平最长的个人作品。
萧平自称:“我不喜欢正面描写战争,我是把战争年代作为背景,写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人之间的感情、亲情、友谊。我的许多作品都是有种感情引起的,老念念不忘、激动,然后写出来的。”写战争是这样,写“文革”也常如此。他总是在故事中留下一些空白,读者可自己联想背后的故事:政治的,历史的……小说因此富有张力。这是他追求的艺术风格,也与他的性情有关。张炜曾说老师“腹富口俭”。这位山东大汉、学院院长,平日里却内向寡言。这种刻画悲怆年代世间真情的艺术追求,使他笔下的“红色”小说,避免了虚假和生硬,而具备不会过时的人性之美和艺术之美。
1926年,萧平生于山东乳山。读了几年小学,随姨夫到哈尔滨当学徒———这是那个时代胶东年轻人进入社会的途径之一。在哈尔滨,一位神秘的同乡借给他新文学的书,有巴金和鲁迅的著作。读书改变了他的人生。十七岁回乡,做小学老师;后考入师范学院,毕业后到呼和浩特教书,其间被抽调北京进修,师从黄药眠;“文革”中第二次返乡,任职师范学院……总之,农民、学徒、革命者、大学生、教授;乡村、城市、学校;东北、内蒙、胶东———这种种身份和境遇浓缩了他的一生,也是他全部作品的底盘。在世时,他曾风光过、著名过,也曾痛苦过、坎坷过。可是如今,在芸芸众生、众声喧哗中,还有多少人记得他,记得美丽的 《三月雪》? 我不知道,几代人珍视的东西,是否将无声飘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