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埃斯梅拉达》
[美]唐·德里罗著
陈俊松译
译林出版社出版
■谷立立
立足现实的作家就像是某种程度的观察者,他们在街头邂逅某个陌生人,然后追随其脚步,走入其生活,从日常的角度进入其精神最深处,不断挖掘,进而反思当代社会、现代文明是怎样影响这个人,使他变成如今的模样。这样的作家知道写作的责任,知道不管文字如何变化,人性和人性时刻永远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笔。美国作家唐·德里罗在其四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对人性的关注始终如一。
德里罗自称不是短篇小说圣手。从短篇集《天使埃斯梅拉达》来看,此言不虚。集子里的九个故事,最早一篇《创世》写于1979年,末尾一篇《消瘦的人》写于2011年。其间,德里罗从初出茅庐的文学新人到跻身“美国当代最重要的四位作家”(哈罗德·布鲁姆语),长篇佳作不断问世。在多部长篇的创作间隙,一些小而精巧的片段遗落下来。它是长篇的边角余料,是德里罗庞大文字帝国的一角,当然也是带我们进入其中的唯一线索。
《天使埃斯梅拉达》是一次试演、一个片段、一些素材,它们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场合与其他材料一起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叙述体系。德里罗自始至终没有讲出一个完整故事,他似乎很享受缓慢地寻找(观察)的过程。因此,他并不急于得到标准答案,而是不厌其烦地再现其过程,并在其中寻找其意义。比如《创世》写一对男女的海岛飞行。两人相识于某个加勒比海岛,每天清晨,他们都从旅馆坐车到机场,去搭一趟看来永远也搭不上的航班。每次不是客满,就是延误。在又一次登机失败后,女人忍不住问男人:“你很享受这种过程吗?这样来回折腾?”男人的回答耐人寻味:“我喜欢漂浮的感觉。”
这段对话提供了理解德里罗小说的几个关键词,尤其适用于他的短篇小说。比如“过程”、“来回折腾”、“漂浮”和“感觉”。德里罗惯于写作宏大的现实篇章,某种程度上他是普通美国生活的“复印机”。他在意身边“不被人看见就流逝而去的历史”和普通人的命运。于是,他将宏大和细碎反复揉捏,直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轻易拆解开来。在反复“折腾”的过程中,德里罗以漂浮且不乏虚幻的文字慢慢揭开了生活的真相:那些频频到来的大事件如何润物细无声地侵入人们的生活,又如何在我们习焉不察的瞬间将其揉捏、腐蚀成碎片。
《天使埃斯梅拉达》捕捉人在危机状态下的应急反应,与屡见不鲜的大事件相融为一体。《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的人性时刻》虚拟了一场世界大战,两个航天员一次次在外太空俯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星球,内心闪现的是地球的未来;《跑步的人》是一起劫持儿童事件的实录;《象牙杂技师雕像》写地震后的心理恐慌;《巴德尔·迈因霍夫》写“9·11事件”后的普通人;《天使埃斯梅拉达》写死于城市暴力阴影的贫民窟儿童……
在诸多事件(飞机误点、劫持儿童、地震、凶杀、“9·11恐怖袭击”、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碎片化描述中,德里罗将其冷静发挥到极致,这种“冷”如同复印机,忠实地记录下亲历者的焦灼、无助,其残酷性无异于直击一次关于屠杀、劫掠、自然灾害的新闻直播。《天使埃斯梅拉达》中的每一篇都有一个双线并行的结构,起初人们像旁观者一样无限接近于灾难(意外)本身,接着,他们很快像没事人一样返回各自的生活,但终归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灾祸以细微不可察见的方式侵入他们的生活,直到将其搞得面目全非。到小说最后,生活还是同样的生活,人还是同样的人,然而内心深处已变得残缺不全,由恐惧和不安牢牢把持,因而事件中侥幸逃生的“我”如今也“只剩下了哑巴式的犬类本能”。
德里罗希望通过对灾难性事件的反复回味,为世人寻找一个能抚慰创伤的“人性时刻”。就像他所说,“忘记我们视野的维度,恢宏的万物。忘记战争本身,以及可怕的死亡。忘记头顶四方的黑夜,静如一点的繁星,就像数学里的点一样。忘记宇宙里的孤独,不断涌上来的敬畏和恐惧。”重返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纯粹的相处模式,这就是德里罗小说里贯穿如一的“人性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