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岁杪,有一位期刊编辑要我推荐一本2015年度好书,说是写两百字以内即可。我遂想起一本白色封皮的美国出版的英文诗集,书名叫 SomeThingBlacK,可以译成《黑东西》,作者是小写的雅克·鲁波 (jacquesroubaud)。任务完成之后,我觉得还可以写上一篇两千字的文章。
雅克·鲁波是法国诗人兼数学家,他曾是巴黎第十大学的数学教授兼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诗歌教授,如今担任瑞士欧洲研究生院的诗歌教授。我在世界各地遇见数论同行时,尚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鲁波,可能因为他不是我的数论同行,或者知道他却不知道他的诗人身份。
可是,当我遇见诗人时,他们常常会说到鲁波。最近一次是2015年秋天的杭州,参加香港诗歌节的三位美国诗人转道西子湖畔,与我等几位杭州诗友对话,他们又主动跟我聊起了鲁波。这说明在美国,鲁波的知名度很高,同时也说明,美国尚没有横跨数学与诗歌两个领域的人。
鲁波出生于1932年,今年84岁了。他是著名实验文学团体乌力波 (Oulipo,Ouvroirdelittératurepotentielle,潜在文学工场) 的骨干成员,这是由作家和数学家组成的团体,创建于1960年,成员里有赫赫有名的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也有一些纯数学家,如克劳德·贝尔热 (ClaudeBerge),他是现代组合数学和图论的奠基人之一。2012年,商务印书馆推出拙作 《数字与玫瑰》 修订版时,我用鲁波的肖像为其中的一篇文章 《数学家与诗人》 配图。
基于“形式上的限制能够激发想象力”这一事实,乌力波确定了自己的创作方向,即乌力波综合法和乌力波分析法,前者是指创造和实验新的“文学限制”,后者是要挨个找出那些在作品中有意无意地运用过“限制”的老前辈,并戏称他们为“反向抄袭者”。多年以来,乌力波成员每月举行一次私人聚会,一般选择星期四。地点是巴黎的一处公共场所,从最初的圣皮耶市场到如今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密特朗分馆。
两年前,从瑞士来“上海国际写作计划”作客的法语诗人菲利普与我交上了朋友,他回国后我们保持通信。今年,菲利普买到一本新出的英译本 《黑东西》,万里迢迢寄给我。这本诗集是鲁波对他突然逝去的亡妻阿丽克丝的怀念,书后附有她的17幅黑白摄影作品。这本集子里有许多诗歌写的是夜晚,有一半是散文诗。其中有一首题目有点特别,《1983年1月。1985年6月》,这首9行诗每节1行,其中3行是
当我醒来,依旧是黑夜数以百计的幽暗的早晨成为了我的避难所
另一首诗冠名 《85年5月8日冥想》 用词简练,但意味深长。我试译如下:
夜复一夜
那束光穿越
同一扇玻璃窗尔后凋谢夜晚
掩饰了一切你在其中隐身
改变了浓度
《泰晤士报》 文学副刊对 《黑东西》 的评价是:一首彻底现代的“爱情诗”。我是否应该把它全译出来呢? 至少可能的话,我想将来的增订版 《现代诗110首》 (蓝、红卷,三联书店) 应留一首给雅克·鲁波。
一位美国诗人曾这样记述鲁波:有一回鲁波在普林斯顿大学作乌力波大师讲座时,我早到了二十分钟,他已经在那里了,正在黑板上书写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当他抬头看见我,扔掉手中的粉笔,握了握我的手。
“我是雅克·鲁波,”他说。
“我认识您,读过您的 《伦敦大火》。”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说自己年纪大了,抬胳膊在黑板上写字有些痛,英文也说得越来越糟糕了。我回答他,恰好相反,您的英文毫无瑕疵。
“事实上,您说话像极了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您有没有听过他说话? 您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声调和嗓音。”
他举了举拳头,笑着大声说道,
“Quelcompliment!”(法语,多好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