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没见王国伟了,因为他离开出版界许多年了。因此,去年八月上海书展与他偶遇,十分欣喜。
随后,他约我到苏州河边上的一家三月小咖啡馆聊天。坐在苏州河边,就像坐在城市的肺里,那里有舒畅自由的呼吸。我想,上海真不是所有人的上海,它有许多隐形的门和不为人知的通道,初来乍到的人是找不到的。这种咖啡馆就像藏在城市衣褶中的宝石,走过弯弯曲曲的弄堂,王国伟总是能够找到它们。
来上海之前,正读完他的新作 《城市化的权力傲慢》,一本写城市或者说写城市人生存状态的书。他书中许多指向,与我内心某种关注有碰撞。他对城市批评的敏锐和感性,与杨东平的 《城市季风》、赵园的 《北京:城与人》 不约而同,都指向城市的本质———人。我很欣赏这种对人关注的角度和态度,今日中国,太需要这种关注了。
三月咖啡馆的灯光为墙壁涂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沙发和沙发里的人也是金色的。除了楼下角落里有两个喝咖啡的,再无他人,特别安静。他说,别小看咖啡店,这是城里人的客厅。在他看来,咖啡馆是城里人的特殊空间,可以释放内心的焦虑,也可以有更多的社会信息在这里交流。在这里喝咖啡可感受物质的上海,在这里聊天就有了精神的上海。我说,要是在这里读书该有多好。
“我与朋友来这里,每次来都是这个固定的座位”,国伟得意地说。说到城市的诱惑力,他认为就来自许多像咖啡馆这样的细节空间。海明威、萨特都喜欢泡在咖啡馆里写作,狄更斯就不能久离城市,只有城市才能使他保持内心踏实和创作灵感的鲜活。自由、交流是最珍贵的,他说,只有那些十分精致完美的细节安排和设计,才真正跟我们生活其中的人有关系。一个城市的魅力就在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时时散发出温暖的感觉。因此,他一再问我,你说这家咖啡馆是不是很舒服?
我喜欢这家咖啡馆旧式木楼梯、那些老式桌椅、书架、老唱机,我说,我喜欢这里的色调,这种灯光很增加房间魅力。
那当然,他说,城市的设计也是如此。他讲起城市便兴致勃勃,比如设计街角或者十字路口的灯具、双人座椅,都要想到人行走、休息的需求,在规划设计时就需要有一个理想的人文尺度。设计者要想到,城市的街道随时都会有日常性人际交流。你去过巴黎蒙田大道吗? 他说,在蒙田大道上行走,就有一种行走的殊荣。
街道两边的咖啡店、书店、时尚小品店以及树影和灯光、商店透明的橱窗,都对路人产生吸引的特殊效果,这种道路空间的合理性与紧凑感的建立,才能使人产生流连忘返的滞留意思。灰色的石板路建筑物,路灯和那个公寓栏杆黑色铸铁、遮阳百叶、照明灯光和霓虹灯的黑白灰三色成为街道的主要色调再点缀与七叶树悬铃木的街道树木的自然色彩,就像一副环境画面形成自然背景,等待着人物出场。
这样的街道,这样的文字都足以吸引我们阅读。灯下翻阅这本书,耳边是他的讲述,很有意思。人需要交流,城市的创造力和消费力都来自交流。舒适的空间感和距离感,才会保持人和人的感觉碰撞,才会有创新的活力,才会产生可持续的思想、娱乐的欲望,然后才有效率和效益。他说,中国过去的30年,把5亿农民送进了城,而大城市对人口的容纳能力 (交通、住房、医疗、教育等等) 是有限的。现在大城市最突出的问题之一就是人和汽车争夺道路资源,人行走的空间被不断的压缩,这是本末倒置。
我们是接续林荫大道的传统,尽可能把行走的权利还给大众,还是继续车轮下的道路渐行渐远……
我问他,你觉得中国哪条街道可以算得上你说的这种林荫大道呢?
我还真不能认同国内有哪条算得上真正的林荫大道,你看上海浦东世纪大道的宽度和空间感,算得上一条现代化的林荫大道,但最终还是成了汽车的专有通道,路两边全是高大而冷漠的商务楼,只有商业利益,完全和人行走没有关系。
难过吧?
是的,我很难过。我说。因为我每次来上海都会抽空去上海美术馆,因为那里留下我太多的记忆。这一次去南京西路,却发现那里变成了饭店,我在那儿站了半天,拍了两张照片回来。心里真是很难过。
那你觉得美术馆放在哪里才合适呢?
这应该上海市民说了算,那是这个城市多少代人多少年的脚下丈量和心理积淀而形成的一种生理感受和心理的感受,很现实很客观也很科学,也就是说城市及美术馆这类城市经典的公共艺术机构放在哪里,应该结合历史和现实条件综合考量,要尊重市民的感受和认可。其实,原来在南京西路就很好,人们进出没有心理压力,看美展就像在南京路上买东西一样轻松,和饮食娱乐消费互相依赖,其实看艺术展览除了艺术传播,它也是一种消费。你放到郊外算什么? 有人说那个建筑更高大,可是美术馆并不是越大越高越好,它必须有人气,城市的活力来自于人们的相聚和交流。
我们坐着,窗外不远处就是苏州河,从阳台上望出去,夜幕中隐约可见远处霓虹灯闪烁。他的背后是跟随他多年的上海。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故乡跟随着。我想象远处灯光下,出入在高楼大厦灯影中的蝼蚁般忙碌的人群,在街道上来来往往,为各自的生存在上海的夜色中穿梭,他们身上携带的故乡互相碰撞,碰撞出一个新鲜的上海。王国伟似乎能够看到那些异乡人挥洒着汗水和眼泪来到上海,他用这本书的思考拥抱了那些异乡人。一个设施舒适的城市,不仅要安慰他们走到城里来的身体,也要安慰那找不到路口、迷失在十字街头的心灵。
今晚的咖啡馆,是一个层面里的上海,那些异乡人很难找到。他们跋山涉水来上海打工,学着上海人的腔调说话,在地铁车厢或者商店玻璃橱窗上审视自己,不断寻找着自己和上海人的区别,他们发现自己的领带不知什么时候偏离了胸口一寸,却不知道那一寸背后的距离是十万八千里,不知道那是习惯与文化的确认。在《城市化的权力傲慢》中,王国伟希望每一个走进城里和将要走进城里的人,都能享受舒适的城市,不论在烈日下还是在寒风里,都会有尊严地行走,有一个舒适交流的公共空间。如果想到城市家园负载着许多生命的意义,我们就知道应该怎样建设这个家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