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宋词,时间与读唐诗相重叠,前后侧重有所不同而已,在前多看唐诗,在后多看宋词,大概以一九八五年为界。而我读宋词,此前此后也可分为两期。原先最喜欢李后主和李清照,这还是人云亦云的结果,并没有根据自己的口味特意挑选,不过这两位的确是好,尤其李后主,造化多于人工,尽是浑然天成的东西,李清照用力就要多些,我相信写的时候彼此间应该有个快慢之分。一九八五年起专心读词,从温、韦、冯一直到宋末的蒋捷,大约二十来家,都读遍了。这才从中找到一位最感契合也最佩服的作者,就是姜夔。他的词意都很愁苦,反复咀嚼世上悲哀,纠缠其中不能摆脱,像 《扬州慢》(“淮左名都”)、《凄凉犯》 (“绿杨巷陌”)、《齐天乐》 (“庾郎先自吟愁赋”) 等,读来每感辛酸;同时却又特别空灵,屡有“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这类句子,作者好像忽然化仙飞去,不复再看人间一眼。这种反差正是姜词独有之美。此外喜欢周邦彦,我觉得他体贴物理人情 (具体而非抽象的) 最是周到,形容刻画又最是细致。像“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等,笔意恰得圆满,令人叹为观止。
其他几位婉约派词人,我也很留意。史达祖用心良苦,可惜局面略窄。张炎意思较姜夔浅近,但是因为添了遗老情怀,更其无奈哀愁;下笔又极尽锤炼,简直无句不佳。周密与张炎相仿佛,然而才情稍逊。吴文英与姜夔并非一路,张炎 《词源》 特以“清空”、“质实”二语加以区别,说的其实是词中意象的密集程度,吴词意象较之姜词来得密集,“清空”至少有一部分来自读者对意象之间空隙的感觉,吴词则不给留这个空儿,但“质实”诚然是不“清空”,意象密集却还别有效果,特别是吴词章法奇特,不循常规逻辑,句子间多有跳跃,读者所需要的空隙都留在这里了。我把这一体会应用在整个 《如逝如歌》 的写作中,所以吴文英虽然并不最喜欢,却要数他对我的影响最大。另一影响来自王沂孙。前面只谈到意象疏落或密集,意象本身还有个分量的问题,意象都是物象,其不同于一般物象之处,在于吸纳了作者的寓意在里面,这便有轻重深浅与否的区别。若论意象之厚重,莫过于王词了。我从这里也学得不少东西,虽然王沂孙也不是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句老话,最喜欢的往往是学不到手的,只能空自欣赏。
温庭筠、韦庄、冯延巳三位,我的排列顺序是温胜过冯,冯胜过韦,温词其实单单是个美字,但正是这一点最不容易。韦词那种素朴写法,我嫌它见骨不见肉,反观温词,好处正在肉上,是年轻女子那种美法。北宋的词,我喜欢晏几道与贺铸,淡淡情绪,却很可回味。晏殊有词中少见的大家气,也可备一格。欧阳修也有意思,读了他的词,回过头去想 《花间集》 中温韦之外别的作品,也很妙,都不正经,但美则美矣。柳永却不是特别喜欢,总是有点浮泛。话说到这里似乎有矛盾了,《花间集》 和欧词不更是如此么,我想这里有个区别,他们是词中无我,作者只是个观赏角色,落笔也只是客观描绘,谈不上浮泛;柳词中有一己的身世之感,这方面他多少把握不深。苏轼、辛弃疾也不大爱读,总的来讲,我不喜欢把一个意思特别加以夸张渲染的写法,假如没有意思,可能反倒还要好些。豪放派这一路如张元干、张孝祥、陈亮、刘过等,我也不喜欢。喜欢的还有一位朱敦儒,意境淡远,我读他最晚,但也正合宜,是个妥当的归结处。
顺便说到宋诗。宋诗我喜欢的不多,对几位大家如苏轼、陆游等都没有特别好感,杨万里也觉得太过肆意,反倒暴露了自己的粗疏浅露。他的“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后两句真好,前两句却未免凑数,其实什么也没说。苏轼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又说“知何似”,又说“应似”,也有点嫌没话找话,颔联亦只是首联的铺陈而已。所以 《冷斋夜话》 说潘大临的“满城风雨近重阳”,虽“只此一句奉寄”,倒也不错。我年轻时爱诵李清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及至年长,乃知老杜“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的境界高出不知多少了。说来最爱读的还是姜夔,这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但是他的 《除夜自石湖归苕溪》,的确写得亲切自在,好像人间于他,也有过些许欢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