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勺郎是土灶台年代的家乡“风物”。那时候,家家都还有个砖石砌成的大灶台,白灰的灶身,灶顶连一柱烟囱,灶底并排两个灶洞,灶头安两口铁锅,隔中再挖一个“汤管”,这是一般的规矩。“汤管”是埋进灶里的一截铜制圆筒,做饭时往筒内注满水,合上筒盖,借着炊饭的火力顺便烧成一管热水,冷天里可派刷碗洗脸的大用场。
木勺郎的掌故便与灶台有关。小时候甚少病痛的记忆,却记得常发一种口角的溃疡,俗称“嘴角疮”。此疮是小孩间常见的小症,称不上病,却因发在嘴角,饮食说话多有牵动,有时亦痒亦疼,迁延难愈,也令人心烦。
此时,母亲便领我到家里的灶台边。灶上的铁锅里正煮着米饭,将熟未熟,发出“扑哧扑哧”的水汽声。那是乳白色的米汤水从锅盖与锅沿的交会处哧哧潽出,腾起又落下。终于,令我神往的一刻来了。只见母亲一面挥动手中的小勺,一面轻声而悠然地念道:“木勺郎,木勺郎,拨我一个好单方,给我医医嘴角疮。”念毕,将勺中舀取的温汤水给我涂在嘴角的患处。这样连涂几次之后,疮患往往便有所减轻,继而逐渐消退。
这在我看来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我不知道木勺郎的确切来头,但猜想他准是个了不起的小精怪。他住在小小的勺子里,专等着人们一声呼唤,便勤勤谨谨地尽起自己的本分。每当母亲念起木勺郎的口令,我便想象一个看不见的小小身影从勺子上走下来,在灶台上匆匆地忙碌,只是一霎时的工夫,就功成身退,仍然隐匿到勺子里去。
木勺郎大概是与田螺姑娘一类的神奇角色,两者都与人们熟悉的灶头有关。我常听大人讲起田螺姑娘的故事。单身独居的农家小伙从田头劳作归来,拾回一个田螺,顺手养在灶边的水缸里。从此每天晚归时,都发现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灶间又总有一桌热气腾腾的好饭菜。某一天,他假作出门,却回身伏在灶间外,透过门缝往里觑看。只见从水缸里袅袅走出来一个妙龄的姑娘,开始在屋子里团团地忙碌。原来正是这田螺变化的大姑娘在帮小伙子打理家务。故事的结局自不用说,田螺姑娘与农家小伙结成了好夫妇。听过这个故事,我每次拾到田螺回家,总要往灶头水缸里投进去一两个。虽然知道是不可能有美丽贤惠的田螺姑娘从缸里走出来的,但望着静静地沉在幽深缸底的螺壳,总觉得这寻常的灶间多了一派莫名的神秘。
然而,比起田螺姑娘,木勺郎的名字令我更觉亲切。大概因为田螺姑娘所行的毕竟还是大人的事情,而木勺郎掌管的主要却是小人们的麻烦。也因此,我总在心里把木勺郎想象成小而又小的一类精灵。他们是精灵里的小人儿。记得母亲嘱咐,念动木勺郎的口令时,务要轻言细语,切忌高声喧哗,若教别的人听到,木勺郎的药方便不灵验了。这使我在心中更加认定木勺郎是一类有些羞怯的小仙人。每次请木勺郎时,我都站在灶下,很乖地不说一句话。事实上,我也从未由别人口中听到木勺郎的“咒语”。在这件事情上,大家仿佛都约定了似的,小心地守着应有的规矩。
我曾问母亲,木勺郎为什么叫木勺郎?母亲说,过去人家都用木制的瓢勺,自然唤作木勺郎,不过那是连她也不大有记忆的时候了。她年纪小时,家里灶头用的勺子也非木制,而是带木柄的铜勺。可见木勺郎的说法由来已久。轮到我时,用的已是金属和陶瓷的勺子了。时光更迭,器物变迁,而木勺郎的名字一直流传了下来。这木勺郎,他是一直都这么年轻,还是也渐渐地有了白发和白胡子?
我在年岁和见识稍长之后,明白了嘴角疮的来历和木勺郎的道理。原来此疮是因维生素B缺乏导致的口角炎症,因米汤中含有的维B恰好补充了缺乏的元素,故有益于疮患的痊愈。实际上,除了米汤,日常饮食中的蛋黄、动物肝脏也有相近的疗效。但细想来,在清贫生活的年代,或许惟有米汤才是真正能够披及大众的生活经验和智慧。至于木勺郎的口令,我不知道它最初的源起究竟是出于魔力的信仰,还是为了抚慰小儿的情绪,但对小时候的我而言,它确乎让患嘴角疮这件不无烦恼的事情,也带上了些许浪漫的色调。
现在不大听说嘴角疮了,即便有,只需一瓶维B片剂,便万事大吉。如果真有木勺郎的话,那他们现在可是真正的“功成身退”了。
只是时常还会想起旧灶台上的木勺郎,想起灶头蒸饭时氤氲的水汽,还有那仍在耳畔的亲切韵语:木勺郎,木勺郎……虽然木勺郎的时代已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