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诗歌总是面对一种认知上的尴尬。场面上夸奖:“诗是文学的皇冠上的明珠!”而在对诗歌的指摘批评中,有一种说法,没有用。这种说法不会在大庭广众中高声宣扬,但会在私下,特别是内心深处藏着。一旦说出来,也是另一种腔调,无病呻吟呀,自我欣赏嘛,文字游戏啊……特别是对待新诗,有人说过给二百大洋也不看。诗歌尤其是新诗,真的无用吗?没有日常功用的诗歌存在的意义何在?新诗出现一百年了。看来无用的新诗依然摆在人们面前,恰恰让我们想,也许新诗证明了其“无用之用”,存在且有意义。
古代诗论均认为诗歌能反映社会、时代和民情。朝廷有官员到民间收集歌谣,就是常说的“采风”。借“采风”之说,我们回顾一下新诗的历史。一百年前,胡适发表了他的小诗 《蝴蝶》:“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有人把这首诗,视为中国新诗的开篇。也有许多人说这首诗太幼稚了,是大白话,口水诗。什么叫好诗? 不是一个比一个写得精致,也不是后来居上的进化论,而是经过若干年以后,所有流行一时的诗歌都退潮后,它还站在那儿,这就叫好诗。新诗是创新者的试验田,最后能留下的,必然是与时代社会有关联,记录和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征。比方说这首 《两只蝴蝶》,虽稚气,但胡适叫中国人知道了,写诗不必平仄押韵,不必用文言文来写,可以想什么就写什么,当然这首诗还有格律的影子。《蝴蝶》 飞出来是一个象征,象征春天到了,还有点冷清孤单的春天。此风一开,春雷萌动,像春雷一样的这个人叫郭沫若,狂飚般给国人写出一本诗集 《女神》。他的诗像疯子一样的呐喊: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也许今天还会有人说,写得太直白了,口号,一点不含蓄。那个时候不得了,私塾里的书生们还摇头晃脑押韵地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突然有一个人笔下的诗行像雷声炸响。中国人发现他叫出来的,竟然就是大家想叫的心声,压了几千年的声音,被他喊出来了。有 《蝴蝶》 报春,有郭沫若雷鸣般狂啸,记录了一种五四新文化时代的到来。中国新诗就这么风风火火诞生了。
说到诗歌的无用之用,让我想起 《庄子·杂篇》 中庄子与惠子的对话:“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之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所以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致黄泉,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这段话饱含庄子智慧。庄子说,土地广大,人站立在足下有用的也就那么一小块,若认为没在足下的土地无用多余,挖掉并且一直挖到黄泉,那么足下的有用的那一小块还会有用吗? 一段很有意思的说法。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那是相当困难的年代。住在集体宿舍里,工厂分配给我的家具,是一张床板。床板上放一张草席、一床棉被、一只枕头,床板下放一只脸盆,一双鞋子。这就安心上班了。每一样东西都有用,缺一不可。这叫生存条件。那时候,我的枕头下只比别人多一本书,诗歌或小说,有时只是一本过期的杂志。有用吗? 没用。但有了这本书,枯燥干涩的日子,好像有了寄托。寄托有用么? 没用。但有寄托的日子就像有了润滑剂,过起来就不那么苦涩。现在居住得宽敞多了。再宽的房子,最有用的是睡的床板,坐的椅子,吃饭的碗筷,洗手间里的马桶。那么窗架和阳台上的花草,书房和书架上的图书,桌子上的艺术品和墙上挂的画……有用吗?多余吗? 没有了它们,只叫温饱,有了它们才能靠近诗意栖居。对了,诗歌的无用之用,就是精神上的诗意生存与现实中的诗意栖居。诗歌的无用之用,就是一步步引领我们告别野蛮与低俗,让生活和心灵都洒满文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