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韧
城亦如人。大城有大城的美,但有点像大腕星妈,拍完戏,还须盛妆出镜,赴晚宴,出席新片发布会,出演真人秀……小城像是寻常老妈,下班回家吃饭,一起唱歌看电视,一起出游购物。
大城去玩玩就好咯,住还是住小城。
我们落户重庆小城北碚已四年多。北碚是重庆主城九区之一,素有“重庆后花园”之称,但另八个主城区的人常将它排除在外,重庆快递一听送北碚就拒绝按同城收费,北碚人常说“我要上趟重庆”,潜意识里好像也将自家小城排除在主城之外。
北碚居民七十多万,大号县城的规模,坐拥缙云山嘉陵江,底子本就不俗。民国时期受惠于卢作孚等民族工业先行者,陪都时期又经老舍、梁实秋、吴宓、陶行知、晏阳初等一众文人熏陶,算是谙了风雅。如今小城的“核”,是女儿供职的那所六万多人的西南大学。街上三三五五长发飘飘或斯文挺拔操多种方言的大学生们以及教师职员,调理了老城气象,也更新了居民结构和消费结构。
小城GDP年年垫底,为人诟病的是“穷”,为人称道的是“穷”的副产物。北碚“穷”在工业少,不过据说恰因拒绝了好些高污染高能耗的工厂,才保住了宜居美名,得以在重庆暑热袭人时凉快上一两度,空气质量也高一个级别。又据说最近准备上马高新技术产业,经济很快也要上去了。这是后话,眼前最明显的变化,是才开放了号称全国第二大的自然博物馆,周末人气看涨,出租车师傅正在养成告知乘客“博物馆那截可能会堵哟”的新习惯。
小城好住,人情味儿是关键。人少地狭,相互关注度自然高。比如摔伤了手,走在街上常会有人上来嘘问,或提供自己的治疗经验,或批评你不该找西医治,找中医少受罪,收费还低;再比如推着婴儿车逛公园,不相识的孃孃伯伯婆婆爷爷们会过来挑刺儿,责备你走的碎石子路太颠,会伤到娃儿脑神经,指摘你车停得离广场舞音响太近,会影响娃儿的听力。我们小区有个“晒娃儿”的花园,每天有五十来个不到入托年龄的孩子聚在那儿耍,奶声奶气地兄弟姐妹相称 (娃儿不会说时由大人代),很是动听。
北碚的人情味儿还包括其他地方从未见过的丧俗。主家用制造编织袋的那种三色布在街上或在小区院里搭起一长棚,内悬“XX先生(女士)含笑九泉”一类横幅,遗照灵牌挽幛灯烛之外,视需要摆六张或更多大方桌。凌晨五点先点一通炮仗,放一通哀乐。吊唁的人们来了,除了吃饭放炮,就呆在棚里说说笑笑,抽烟喝茶嗑瓜子打麻将。待到晚上八九点,还会有“丧事一条龙”的专属乐队献唱,也并不只唱哀歌,有时送同一个人,竟从《国际歌》一直唱到《纤夫的爱》!这通闹腾短则入夜,长则持续好几天,在外地人看来当真难以理喻:送逝者远去,连麻将都不舍得停会子? 走的明明是娘亲,咋倒唱起“娘的眼泪似水淌”和“儿死后……”?唱《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嫌没孝心么?唱《常回家看看》不瘆人么? 当然看多听多了,也会感受一种居丧不哀,鼓盆而歌的态度。想想麻将对川渝人太重要了,死者生前必亦好此道,送行时同他最后筑一次长城,也许比光是啼哭好。大棚占道,行人身边放炮也不安全,搁大城市城管必要干预,北碚不管。
但今年城管狠心起来,办了件事。北碚“河边”(嘉陵江边)原有个露天老集,吃穿玩用花草宠物菜秧菜籽无所不有,逢星期天赶集队伍像游行似的。要有什么小物件淘不到,衣服丢了个特别的扣子,种花缺个“两齿儿”(小耙子),孩子裤腰大要钉个尼龙拉扣……超市都不屑理会,问北碚人,答曰“集上找找去”,往往就有了。今年城管以“占道经营”为由把集给关闭了,一时让菜农们挤进一个综合楼里蹲着,和活鸡活鸭为邻,空气很差,夏天里买卖双方汗流浃背。大集刚关时,曾见一老人来赶集,扑了个空,在公交车站发牢骚:“上百年的集!”上百年的集,那就不仅是集了,已经是市民生活习惯的一部分,让你管理它,你索性把它取消掉,算是你“管理”的业绩,这算什么逻辑呢?
会不会恢复? 没准儿。
由此想起经常念及的那座异国小城。
2007年,去看望在美国留学的女儿,在美国东北角佛蒙特州的伯灵顿住了一个月。在美国各州最大城市中它是最小的一个,市区人口只四万多。
伯灵顿城小得惬意。和女儿吃了晚饭散步,十几分钟到市中心,再十分钟就到美国第六大的尚普兰湖边。湖大,看上去像海,和海一样有白浪逐沙滩,有学名“隐士鸫”的鸥鸟群聚盘旋。游人在晚霞中散步遛狗驾小帆船,鸥鸟们在晚风中鸣叫,自得其乐。
城小人少,商业气息就淡,街边找不到什么大广告牌。人们车来车往,行人寥落。早上散步,很大的空间经常只我一人,唯青草、树木和花丛静立相伴。即使没有车,行人过马路也要按灯柱上的按钮,等候那几声放行的布谷鸟叫。半路遇到陌生人,都会微笑互道“毛宁(早)”。佛蒙特最早由法国探险家发现,第一批建设者则是初到北美的英格兰移民。二百多年过去,人们行事还是颇有英国绅士风。女儿的硕士导师就是英格兰移民后裔,伯克利毕业,在斯坦福当过教授,之后还是苦念故里回了伯灵顿。老绅士快七十了,和女儿一起出楼门,竟仍抢先为她开门。
伯灵顿城的“核”也是大学。佛蒙特大学橄榄球赛开打的哄闹声,爱尔兰酒吧里的重金属摇滚,临近期末咖啡馆里噼里啪啦的电脑按键声,不断驱散着古镇的暮气。而古镇也给大学织造了风情独特的装束:佛蒙特大学1791年建校,比北京大学早107年,教学楼都是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带塔楼、拱门和造型精致的风向标,红墙灰瓦,与草坪上的红胸知更鸟和灰松鼠十分搭调。
伯灵顿的现代生活硬件早已齐备。但它的现代化不曾受外力破旧立新的指挥,循的是“随风潜入夜”的进程,要什么,不要什么,任自己的性来。移民后代们小心回护着先民们从欧洲带来的一切,不允许磕着碰着。佛大新实验楼的规划地盘涉及一栋一百多年的老房子,并没有多知名,但为保护那点历史不受损,政府硬是花了上百万把房子连根拔起安到街对面。
伯灵顿最有知名度的移民家庭当属冯特拉普(vonTrapp)家族,就是《音乐之声》里那一大家子,逃出奥地利,定居伯灵顿近郊斯托小镇,在一个峡谷里盖了家庭旅馆,那个峡谷因此被唤作音乐峡谷。老房子鲜花依旧,草地依旧,屋顶上镶嵌的铜片依旧,但并非“故居”,现在还是他家后人经营的旅馆,更可贵的是,音乐和合唱团也依旧,附近居民和游人每年夏天都来这里免费听草地音乐会。
在《阿甘正传》里露过脸的斯托小镇还保存了不少新英格兰人的传统手艺。古老的“吹玻璃”至今仍有传承,工作间安了大玻璃窗,让游客能欣赏先辈技艺的炉火纯青。老酒坊也年年开工,去得巧的话可以用小纸杯从大木桶里接鲜酿苹果酒喝。更好看的是那些透着乡村气息的手工艺品:大公鸡浑身贴满油亮的大长红干辣椒“羽毛”;椴木片贴身的猫头鹰模样没有半点不祥,竟是粉红脸蛋小红嘴,带几分娇羞的大眼睛;手绘葫芦大小肥瘦不一,有懒散朴讷、戴礼帽系围巾叼烟斗的好脾气乡村绅士,也有笑容狡狯、白脸红鼻的小丑;还有一处吊着各式擦得锃亮的旧皮靴,靴口加个屋顶,靴腰上挖个圆洞,是鸟屋……透过这样的手工艺品,似乎能看到制作者的表情,天真的,幽默的,自我陶醉的。正是汪曾祺说的:风俗中保存着一个民族常绿的童心。
伯灵顿人最爱的公园叫做肖本农场,跟纽约中央公园同出景观设计师奥姆斯特德之手。虽然也有老城堡和精致餐厅,却地地道道就是个农场,绿草坡上牛们懒洋洋趴着,偶尔挥一下尾巴。路边大片野麦飘动,浅绿的野苹果圆润可爱。小湖边加拿大雁鹅人来不惊。石凳下黑洞洞,弯下腰看,却发现了小金花鼠亮晶晶的眼睛。女儿说,复活节时这里的草地、树丛里到处藏了彩蛋,小孩们可以去捡,平时也总有人带孩子来给马刷毛、挤牛奶、搅奶油、剪羊毛——不是啥劳动锻炼,就是玩儿。
不止伯灵顿,美国从首都到小城,到处都有定时开放的露天集市,卖自制果酒蜂蜜,卖自烘燕麦面包,卖热狗甜甜圈,卖水果蔬菜,卖小工艺品和自家二手货。一个城的味道往往就浓缩在这些集市里。真弄不懂一谈整顿市容市貌就恨不能把街边摊贩赶尽杀绝的管理手段是从哪国学来的。
有经济学家预测佛蒙特30年内经济都难有发展,但这无损伯灵顿小城的魅力。它2008年被评为全美最适合养老的城市前四,2010年被评为福布斯杂志全美最美小城之一。颜值这么高,养颜秘方是什么?
也许是它那个从17世纪流传下来的著名传统吧:每年三月份第一个星期二开市民大会 (townmeeting),公众可对财政收支、学区划分、市政建设、税收政策等提出自己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