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蒂
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几次搬家,住过的城市主要是伦敦、约堡、开普敦和上海。三大洲上来回折腾,当然是让人头疼的事,但换个角度,就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有机会在这些城市里生活,真正把握它们的脉搏,体验它们的存在,被这些城市包容接受,都是难得的经历。
这几个城市,各有特点及魅力。若论最美最宜居,那肯定是明山秀水的开普敦;要体验其神秘的魔力和多变的能量,那可能要数上海。然而最让我视之为家的,还是伦敦及约堡。
2001年圣诞节搬离伦敦时,我没什么恋恋不舍。还记得一位上海好友在那年的圣诞卡上写道:“离开居住了十年的伦敦的仿佛不是你,而是我,竟一时有说不出的伤感,真是莫名其妙。”那天傍晚去机场的出租车离开大雪覆盖的白塔山公园,开过泰晤士河,穿过肯辛顿区,看着窗外圣诞季节的灯火,我确实怀疑自己对这个古老的城市是否太薄情。
一夜飞行后,就到了阳光明媚的夏天。坐在南非高阔蓝天的树荫下,在泳池边喝一口冰凉的芒果汁,对远方那个古老大都市所有的薄情都有了充分的理由。选择在冬日抛弃伦敦,竟是那么容易!
然而三年前离开约堡时,却有一种离别之痛。行程确定之后的那两个月,每天似乎都在告别,睁大眼睛仔细看,为了能记住约堡的一切。终于明白了:离开伦敦没有伤感,是因为那是出门探险,人走家还在;而离开约堡让人伤心,是因为以后只能是这里的过客。
(一)
如果以人比城市,约堡是一位阳刚、单纯、硬邦邦的壮小伙,浑身上下都是肌肉,有棱有角,浮躁没耐心,豪放充满激情,能量十足,常常需要找到发泄的地方。约堡没有河,约堡不是水性的,他从金矿中生成,矿石铁钻爆破筒般坚硬,罐笼般直上直下,井下巷道般笔直不转弯。矿山是他生成的环境,也是他长大后的性格。
硬生生的约堡,没有休闲、中庸、调和这样的字眼。家家高高的围墙上都有充电或带刺的铁丝网,挂着“武力反击”的牌子和骷髅头之类的图画。说约堡,不能不说约堡糟糕的治安。确实,约堡的生活让人时刻有种紧张感,开车出门要防备是否有人跟踪,亮着红灯的路口要注意是否有劫匪,没事少出门步行,睡前别忘打开房前屋后的各种警报系统。这种紧张感成为日常生活,住在那里时并不察觉,离开后才深有体会。但也正是这种紧张感让你的五官特别清晰敏锐,所
有的感知都被加强放大,时间也仿佛随之放慢,因此每个日子都过得印象深刻。刀锋上的生活让你感觉到生命的强烈,在约堡生活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英国作家格林,为什么他需要不断地到危险的地方去,因为他无法忍受感知的麻木。
约堡给你的一切都是百分之百的,从来不打折扣。约堡的冬日是透明的,白天万里无云,高高的蓝天,那种冷,是脆生生的;约堡夏日的午后常有雷阵雨,闪电能够撕裂整个天空,有时还下冰雹,酒酿圆子那么大,硬硬的,小石子般打在铁皮屋顶上,劈劈啪啪,十几分钟后,花园里会一片洁白。约堡的夜晚有月光时的那般皎洁、没月光时星空的那片大网,那种寂静和美,能让你的心颤抖,因为你知道,转瞬就可能有街上警笛或谁家的警报划破这片奇美的夜空。还有约堡的颜色,都是强烈的对比色,红色特别红,紫色特别紫,九重葛,火焰树,每年十月那两周盛开的蓝楹花,抬头是一片紫色的天空,低头是紫色的花路。你还能闻到约堡:冬天的空气中弥漫着烧树枝烧干草的有些枯焦的气味,夏日午后暴雨来袭前,空气中就充满了一种有些潮湿气、有些尘土气、有些雷电的磁场气的味道。约堡也能让你听见,最有乐感的是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郊区沿街草地上坐着的佣人保姆们聊天的声音,她们穿着浅绿天蓝或粉色的制服,头上扎着三角巾,双腿幽雅地并拢着,用科萨语祖鲁语大声说着话,很有礼貌地和路过的邻居们打招呼。
约堡男人最喜欢的运动是橄榄球,比力气,比速度,比谁更膀大腰圆,比谁能把对方撞翻在地,挤压在下面。约堡的女人敢穿最鲜艳的衣服,脸上的妆也化得十二分清晰,眉眼唇勾勒得格外分明。约堡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约堡最流行的餐馆是牛排屋,各种以公斤计算的牛排羊排是南非旷野大草原的美味。约堡人家里请客,最常见的是烧烤,肉排和肉肠的油汁滴到炭火,吱吱声中香味蔓延开来。还有牛肉干,长长的一根,黑乎乎的,看上去如同一根枯树枝,却回味无穷。除了一点点淡淡的咸味,就是纯正的肉味,全然不像中国的五香牛肉干,重音不在牛肉而在五香。我家两个孩子长牙时都是靠南非牛肉干来磨牙。除了牛肉外,还有羚羊肉驼鸟肉,比牛肉更带野味。
约堡最让人震惊的,是奢华和贫困的近距离,驱车十几分钟,就是天壤之别的世界。约堡郊区不乏华屋豪宅,是南部非洲的一块绿洲,每家每户的花园连接成片,就是一座大森林。几公里之外,就可能是很少有绿化的黑人镇区,极度的贫穷让你难以置信这儿与郊区是在同一个天穹之下。约堡城中心也几乎全是黑色,是真正的非洲城市。约
堡宽阔的马路上不乏宝马奔驰法拉利,与之对应的是路口红绿灯处在车流中生存的小商贩和乞讨者。小贩身上挂满了各种物件,耳机太阳镜手机盒玩具电子宠物,千方百计吸引车中孩子们的目光。乞讨者也常常要露一手,来一段祖鲁舞蹈,或表演抛接球的杂耍,孩子们在车中看得哈哈大笑,他们的笑脸和孩子的笑脸相映成辉,给他们些零钱,似乎就是对他们的施舍。
那些笑脸! 约堡的无价之宝,不是黄金钻石,而是那些黑色的笑脸。路上行走的家佣园丁,超市工作的收银员,停车场徘徊的保安,加油站勤快的助理。无论在哪里,只要你去看他们的双眼,只要你的嘴角略往上翘,就能得到最阳光最诚挚的笑容。还有那些拥抱,最热情、最温暖、最能融化孩子们的拥抱。
(二)
庞大而古老的伦敦是多面的,是包容的,是成熟的,是睿智的。他见多识广,能糅合所有的矛盾和悖论。很难以一种人来比他,他可以是位优雅的老牌绅士,或是位有些怪癖的古玩店主,也可以是一位激进的左翼青年,或才华横溢的先锋艺术家。小岛英国,大城伦敦。伦敦属于世界,是古老和现代的最国际化的结合。了解伦敦,才知道真正的现代感,并不在于这个城市有多少栋曾经世界第一的高楼,而在于能否在奥运会的闭幕式上呈现一场让全世界狂欢的摇滚音乐会。
当年离开上海初到伦敦时,惊讶于伦敦之陈旧。约堡十年后重返,发现伦敦也与时俱进了。公共汽车还是双层红色,但那种后面开门的可以跳上跳下的没有了,也不再有脖子上挂着出票机的售票员,嘎嘣嘎嘣地打出小票,拉动车上的一根会发出叮咚声的细线通知驾驶员停车或启动。还有之前常坐的木门火车也被淘汰了,那种火车的行李架悬在头顶,车门的把手在外面,要先拉下窗子才能够得到把手,关门时也得使劲用力才行。泰晤士河沿岸建起不少大露台的钢筋玻璃公寓,新老的金融城中也有了几栋高楼,当然比起上海浦东的一线风景还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伦敦街上的人也明显多了。初到伦敦时,因为以上海为参照,觉得伦敦人很少,所以,一年后第一次回国,拥挤的南京路和火车站都特别亲切。从南非再回伦敦,视角变成了非洲的,再加上这十多年来源源不断的波兰人捷克人的到来,上下班高峰的伦敦,也变得能以人山人海来形容了。各种外语给伦敦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公园、游乐场、超市,到处都有那么多我听不懂的妈妈和孩子,波兰小店如雨
后春笋,新一代的东欧移民,是古老伦敦国际化的新血液。
伦敦的颜色依然是温和中性不带任何冲突的,多雨的气候让伦敦的公园、绿地和花园草木茂盛,爱花爱园艺的英国人更以自家房前屋后的花园为自豪。伦敦的颜色是一层层渲染的,春天透明嫩绿的新叶和新芽之后,是丁香花的淡紫和樱花的粉红,夏季是最美最迷人的,也是绿色最浓最深的季节,秋天是红色黄色的落叶施展魅力的时候。深绿盖着浅绿,金黄混着土黄,深深浅浅,伦敦的颜色互相渗透着,是在同一块调色板上调和出来的。
与时俱进的伦敦,并没抛弃传统,这是它的可爱之处。维多利亚的老屋仍是最普通的住宅,许多古老而可爱的街名更是证明。例如皮匠街银街以前确实曾是皮匠和银匠们聚集的地方,过牛街也曾是肉牛们被送到附近的屠宰场的必经之路,但也有些街名与住家风马牛不相及,例如鞋街上没有鞋摊,指的是这条小街的形状像一只鞋子;布丁街上也不生产甜点,而是因为街上某户人家因烤布丁不慎而引起1666年的伦敦大火。这些街名是历史、文化、传说、典故和轶事的积累,文化的底蕴在这些街名里。双层公共汽车能在这些小巷里自如地转弯,当你看到堂堂英格兰银行总部的地址是在针线街上时,你就知道这肯定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城市了。
伦敦能把所有城市都比下去的最大法宝,是它的书店画廊剧院博物馆音乐厅,顶尖的艺术大展音乐剧舞台剧能如好莱坞大片那样场场爆满。正因为这些就在指尖上触手可及的文化大餐,我们也就能忍受伦敦绵绵的细雨、长长的冬夜、天上的那一抹低云。
(三)
其实,要对比约堡和伦敦,真是勉为其难。说到底,这两个城市对我,是如心和头。我们的头脑可能归属理性智慧的伦敦,但心肯定是给了约堡的。就像伦敦城中心也有不少在屋檐下过夜的无家可归的人,手上拿着个纸杯子问过往行人要零钱,他们总是很难得到我家小朋友们的同情,因为他们可以去领救济金,有足够的慈善机构可以安排他们过夜,他们的下面有一张福利制度的大网,他们不可能一落千丈。流落街头,是他们个人的选择。
南非的贫穷是没有选择的,还有疾病,那些从我们视线中消失的保姆、园丁和同事,生和死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 这是为什么约堡那根线仍然能揪住我们的心,也是为什么我们最终对自己说:“九年约堡,够了。”
2015年1月6日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