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凳子上写字的孩子。西门大姐摄
小镇是沿河的,多少年来,以腌制腊味出名。
近午间,这里的人,吃饭早。那个包粽子的阿婆,喊了腌鱼的阿公一声。下了几个踏步,撩起河水来,洗净了手,便端出饭来。霉干菜,素鸡,还有青菜。饭是要盛满的,冒尖,热气袅袅。
阿公和阿婆坐在河边的阳光里,红红的鱼干之下。我给你夹一筷菜,你给我添一勺饭。阿婆口中滔滔不绝,阿公只是嗯嗯地,只管扒饭,眼睛还瞟着盆里没有挂起来的鱼。
这是绝好的场面,本当迅捷地按下快门。不过我,用当地话说,就是“呆掉了”。
阿公阿婆的饭碗渐渐空了,菜碗也见了底。阿婆撩起河水洗着碗筷,阿公又到盆子边上忙碌着腌鱼。我喜欢看着他们过日子,眼睛不忍离开。不过我的手指依旧没动,继续“呆掉”。
光线和神态都很美。为什么不拍?
鲁迅笔下,写过城里人如此看乡村人吃饭:
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看脚下的那一弯小河,我在此岸,他们在彼岸。大多数城里人的照相机镜头伸向农村,不是为了寻找贫困,就是为了提炼富足。贫困和富足,以及穿红着绿的所谓民俗,早就化作人所共知的符号,已经不能令人感动了。面前是最最普通的人,最最普通的生活。因为时下城里的摄影美学,少有这一页,我便不会了。
很愿意看看那些真正的乡村摄影者贴在网上的照片。其中一位,是女性,居住在江苏和山东之间,一个称为老街的小镇之镇尾,西门口,故自称“老街西门”。未知姓名,只记得“西门”也是一个古老的姓氏,权且称呼她为“西门大姐”。
西门大姐的照片下经常有很多注解,对于拍照的喜爱和家中的生计,是她首先要考虑的一对矛盾。她这样写:
我家住在小镇街道上,家里开个小店,方圆几十里都是农田,为了有机会到农村去,我把家里的小面包车改成宣传车,把店里的商品拍成图片喷绘出来贴在车的四周,再播放音响,这样,我带着相机、开着宣传车就能天天到乡下,遇见可拍的场景,我就停车拍片,算是一举双得,两者兼顾。我高兴,拍片还不惹家里人生气……
这样拍照,自然是城里人想象不到的。
有一张照片,她拍的是一个健步走在路上的老太太,看样子七十多啦。将照片贴在网上,她跟上了一段:
当时路遇,方向相反。我车子过去后心里在想,这片子得拍。我又向前大约2公里
找个路口调头,追赶上老人并超过一段距离。我拿着机子到路边,等着老人过来。还随时拍着其他风景,让她以为不在拍她。等老人走近,我一转身,按下快门连拍结束。
想象得到,她拍完照片的满心欢喜。不过,还有精彩的对话:
我走近老人,询问老人您去哪? 老人说:“我回娘家”。还说,修路了,不好找了。
我成天在这一带转悠,便告诉老人该在哪里。我目送老人到庄头,调转车头继续往回赶路。
“娘家”,老太太已经七十,那么老娘或者老爹呢? 不就九十多了? 呵呵,咋不跟着去继续拍呢?
又是一张照片。屋前,一排六个孩子,六个小凳,他们便趴在凳子上写字。脸上的神态特别认真,也很叫人感动。西门大姐说:
片中的小女孩的妈妈扣扣在南京某处做保洁员,我拍的片子用 QQ传给她,她看后很高兴,我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快乐的事情。
有人给她出了一个主意,拍一张孩子得奖的照片,让妈妈更加高兴。
她应该是那种风风火火,有了主意立刻要做的人。于是,在下一张照片后面,就有了附言:
巧的是,今天星期六学生在家,我随即问了一帮孩子,最近有哪位同学得奖状没有? 其中有一个小孩说昨天我和妹妹得奖状了。我说我给你拍张照片好不好,小孩答应了,随即我被一帮孩子前呼后拥到了他家门口。
孩子的父母在外打工,平日里由奶奶照看着。我说明来意,老人欣然应许,拍下了这张照片。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举着三好学生奖状,满心欢喜,就像是运动会捧着金杯。老奶奶坐在小凳子上,笑眯眯看着。她是治家育人的功臣。
西门大姐的视角非常独特,有一张照片叫做 《来之不易的喜悦》。她愿意更多的人分享那一张照片的观察体会:
街道上,停靠一辆三轮车,丈夫开车,
妻子坐在车斗上。妻子一边点着手里的钱,一边和前面的丈夫说着什么。
看上去,手里的钱应该是赶集卖什么的收入,车子里的塑料桶应该是为家里手扶拖拉机买的柴油,怕路上颠簸还用塑料绳系在车架上。车子里一旁还有一口袋大蒜,不知道是卖剩下的还是新买的大蒜种子。
车子走了,丈夫开得是那么的认真,妻子坐在车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钱卷起来存放在身上。
祝福农民朋友,愿你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红版票子越来越多!
另外一张照片,叫做 《救命的胡萝卜》。拍的是一个老农,挖起一丛带着土的胡萝卜,对着照相机,满脸笑容。西门大姐的说明也很奇特:
老人说,你这个年龄没挨过饿,那年外地饿死了好多人,咱们这里有胡萝卜。
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老人依然喜爱胡萝卜。
知青老友经常交流照片。一旦拍到了好照片,便会互相评头论足一番。
一位老友的照片,简直可以上摄影展览。老农穿着蓑衣,牵着牛,挑着担子,悠然走在一株巨大的树下。树之华盖遮蔽了天空,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在树下雾气中有一缕缕的光线,斜斜照耀着画面。这是难得的“丁达尔现象”,也叫“上帝之光”的。
我们这个年纪,拍照就是图个快乐。拍到这样的照片很快乐。老友很坦率地说,这是“旅游摄影”的产物。老农和牛都是雇来的,也是当地驾轻就熟的演出,不然大晴天,穿一件蓑衣做什么? 至于“上帝之光”么,不是什么秘密,那是有人在一旁用稻草烧的浓烟……
每年的各种摄影展览,总有类似光影绝佳的照片,第一百次、一千次登场。
不过,终究还有西门大姐这样的乡村摄影者。她坦率地宣称自己绝不去名山大川,和人争一日高下:“世界上再美的风景我不去拍总会有人去拍。而我身边的人事物,我不去拍却很少有人主动来拍。”她用这一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西门大姐的摄影,纯朴自然,她或许将来会有作品登堂入室,或许不会。可是她有那种质朴的,未必能入行家法眼的语录。
这些语录不可能改写城里的摄影美学,西门大姐只享受在乡村摄影的快乐:
我在乡下拍片子很快乐,乡亲们特好,有的要给我辣椒,有的要给我萝卜,有的要给我煎饼,有的问渴不,家里喝茶,遇到吃饭时要留吃饭。老乡们淳朴善良,亲情浓厚,话语感人,见面就像一家人。
2015,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