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广松
博尔赫斯在论述《神曲》时说,那些煎熬灵魂的地狱层、南方的炼狱、同心圈的九重天以及怪兽等,都是“插入的东西”,也就是说,都不重要。但丁的目的,只是要在他的著作里,和贝雅特丽齐在某一个场合“重逢”。博尔赫斯指出,但丁曾经在一封信里一口气提到了六十个女人,“以便偷偷塞进贝雅特丽齐”的名字,他认为,但丁在《神曲》里重复了这种伤心的手法。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心?博尔赫斯引了《神曲》里的几句诗来说明:
我祈求着,而她离得很远,
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脸,
走向永恒的源泉。
有一种解释认为,《神曲》里的罗马诗人维吉尔象征理智,而贝雅特丽齐象征信仰;还有评论家以为,贝雅特丽齐最后同意了但丁的祈求,接受了他的好意。博尔赫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让但丁刻骨铭心的是这样一个意象:
贝雅特丽齐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朝永恒的光的源泉走去。
这个人生前死后已被夺去,仅仅是一个“宛在”,时时浮现在但丁心里的是飘渺的微笑和目光,以及永远扭过去的脸:那是尘世幸福永不可能的证明。
但丁写作《神曲》时已过不惑之年,他被母邦佛罗伦萨放逐,此时心境如同秋霜蒹葭,萧索寒静。永恒的贝雅特丽齐却在光明的天国,彼岸世界高高在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地狱和炼狱,就像是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道路,是到达彼岸世界的必经之途。那些痛苦的灵魂,又像是在暗示但丁的心境——不管怎样向往和渴望,伊人宛在,永不可及。
弗朗切斯科这样说道:“当贝雅特丽齐离去时,但丁没有发出哀叹,他身上的所有尘世浮渣已经焚烧殆尽。”博尔赫斯认为,从诗人的意图考虑,这是对的,从感情角度出发就错了。那意思是说,但丁并不想将痛苦从心里驱除出去,就像地狱和炼狱的存在只说明了天堂的意义,人世间的伤痛并不一定要“焚烧殆尽”。通过《神曲》,但丁凝炼了所有的痛苦,就像是聚足全身的力气,好体会见到贝雅特丽齐微笑时的快乐。虽然她即刻转身走向永恒,虽然这快乐只有一瞬,可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得到满足和补偿。痛苦有多深,刹那就有多长。
我在想,当贝雅特丽齐离去的时候,但丁是不是可以追上去?他能不能在天堂里经常见到她?由此引发的一个问题是:但丁会把自己安排在哪个位置?
在地狱的第一圈,但丁见到了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甘四位大诗人,他在诗里写道:“我成为这些大智中间的第六个。”(第五位诗人当然是维吉尔)对于但丁的当仁不让,《神曲》的译者在注释里说,这“正见他胸襟的阔大,与气魄的宏伟”。
但丁自然是“伟人”,可这里的意思未必仅仅如此。地狱第一圈是些“善良的异教徒”,他们的居所并非黑暗,而是一片开阔、光辉的地方。但丁愿意厕身“这些大智中间”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愿意住在“光明”的地狱里?这里没有贝雅特丽齐,可——
那些伟大的精灵呈现在我眼前,我心中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
但丁在诗里列了一份名单,除了诗人,还有古代的英雄、哲人、君王、物理学家、几何学家、医学家等。详细列举这份名单并无必要,但丁也没有对此多费笔墨。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份独特的“伟大精灵”名单?他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
虽然但丁在《神曲》中经过“洁净”后与贝雅特丽齐同登天界,但我暗暗地想,他也许并不愿意留在天堂。他历尽千辛万苦,只是为了见到贝雅特丽齐的回眸一笑,那一笑也仿佛只是但丁对彼岸世界投去的凝然一瞥,然后他就回到地狱里,回到他的痛苦里,与那些伟大的精灵在一起,用自身的光明照耀自己。
这时我们发现,“宛在水中央”的,也许并非伊人,或许也是诗人自己:他不是应在彼岸(在水一方的只是伊人),但也并非就在此岸(那里只有受苦的罪人),他只是“宛在”,在无边黑暗的地狱里,忽然有一片光亮,宛如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