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
最近读王洞女士赠我的夏志清与其兄夏济安1947—1950年间通信集,偶然看到夏济安写给刚赴美的弟弟夏志清的信中,提及被誉为“民国最后一位闺秀”的张充和的婚讯和诗人卞之琳对她的苦恋之情。这差不多是第一手消息。因为一,这是兄弟通信之时谈及共同友人,并非为了发表,所以内容应真实可信;二,夏济安跟张充和的男朋友傅汉思是密友,其时傅跟他学汉语,他跟傅学拉丁语。他的话是从准新郎那里直接贩来的。信中说:“傅汉思就将同卞之琳的爱人张充和结婚。我早就听说傅在追求张,不料成功得如此之快(傅已对我承认如有房子即结婚)。同时……看到卞的信,仍是一片痴情。……卞为人极天真,诚挚,朋友中罕有,追求张充和,更是可歌可泣,下场如此,亦云惨矣”(1948年6月9日信)。
如信所言,卞之琳的确痴情爱慕张充和。1933年,卞之琳23岁,刚在北大英文系毕业,就认识了投奔姐夫沈从文来北大中文系念书的张充和。那时张充和19岁。三年后她患肺病退学,卞之琳曾去她苏州家里探望并奉诗,还在她家住了数日。1943年在重庆时卞之琳仍然念念不忘去探望张充和,此时他已经恋爱她十年了。1947年,他应英国牛津大学邀请去做研究员,可恰好这年傅汉思来北大,阴差阳错,旋即娶走了诗人的心上人。檀郎有意,小妹无心。此时卞之琳已经37岁,张充和也33岁了;那时代,这绝对算得上大龄青年或“剩女”了。
云英远适澥海西,萧郎从此是路人。张充和嫁到了美利坚,而痴情的诗人卞之琳直到1955年45岁时才结婚。“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首诗被公认是卞之琳写给张充和的。今天读来,仍然让人感到痴情和“悲催”。
张充和与傅汉思的姻缘,是一场起首轰轰烈烈结局却平淡如菊的婚姻。张充和家世煊赫,又有着贵胄背景、才女身分和世人瞩目的爱情,“拣尽寒枝不肯栖”而嫁给了洋夫婿。嫁到美国后情形又如何呢?这大约是国内读者盼望续接的一段传奇吧?
其实还好。张充和是个机敏的女子,她大约没读过马克思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论,但也在卿卿我我了一阵子后就转入了柴米油盐。来美后的张充和为人非常低调。晚年的她常说“我一辈子都是玩儿”。她对别人的赞誉一直抱着一种淡漠,说“我写东西就是随地吐痰,留不住。谁碰上就拿去发表了”。我就是这时候认识了她。此后,在很多场合见到她。我也听张充和的讲座,并有幸得到过她赠送的用精美小楷抄录的她自己的诗词创作副本(参见下图)。这些旧体诗描写了她来美后生活的点点滴滴,大约没有发表过,现选录几首如下,对于关心她的生平的读者或会有意义。
这组诗前面有个小序:“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九日为汉思与余结缡二十载。时汉思因事去加州,十七日归。余病兼旬,未能稍备尊俎。追思往昔,历历如昨,因枕上口占二十绝以赠。”二十首太多,我这里选录几首以飨读者:“不胜尊酒不胜衣,零乱心情待汝归。病榻成诗无吉语,梦魂如滞忽如飞。”“三餐四次煳锅底,锅底煳因唱曲迷。何处夫君堪此事,廿年洗刮不颦眉。”“静对疑闻虫蚁哭,相看直似稚童年。莫求他世神仙侣,珍重今生未了缘。”“并骑西郊兴不穷,春田细绿水天风。闲抛果饼分猿鸟*,深坐花间酌一钟。”“霁晴轩**侧涧亭旁,永昼流泉细细长。辞汇随身仍语隔,如禅默坐到斜阳。”(张充和自注:*在三贝子花园。**轩在颐和园中谐趣园后,自成一园。园中有住宅。一九四八年夏杨今甫、冯至及兆姊等三家在此消夏。余住琴音阁,汉思住亭子,上下有山石流泉。)
诗艺娴熟,感情质朴,内涵也算蕴藉隽永,有无限怅惘在;怀旧,但更珍惜此时此刻。那些年每次见面,老年张充和跟傅汉思都如比翼鸟和连理枝依偎在一起。卞之琳或比傅汉思有才,但洋夫婿懂她爱她,算得上老一代的暖男。张充和知足常乐,嫁得晚但结局美满,配享102岁高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