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书英
我又见到了“母亲”,在她走后的第三年。
早上八点,在小区散步,人们依旧在晨练。抬眼望去,那位中等微胖身材,短发,细长眉眼的大妈,像极了母亲。在那一刹那,我整个人愣住,几近窒息,就像朝山进香的人见到了命运之神。看她跟着音乐提示慢慢做动作,我不能贸然惊扰她,怕她像影子一样消失。慢慢接近几乎擦到她衣服,她甚至还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有这一次,以后再也没见到这位长得像娘亲的老妇人。
以后的几日,自己患癔症一样,到处都是母亲影子。那些尘封的往事,慢慢复苏,通过遥远的时光隧道,缓缓走来……
在我幼年时光里,几乎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曾记得,大门外临街的大榆树下,祖母与婶子大娘们一起做针线活,话家常,她们总是逗我,用手指向村子东头的公路,看,你妈回来了。
稍大些时,见到别人家的妈妈抱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子玩耍,每次都傻傻地盯着看,不知道离去。
多少次,我在睡梦里,由妈妈牵着自己手,走在大街上。
听大人们说,妈妈是坐火车走的,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时人小,大人说什么都信以为真。在白天或晚上或薄雾中,自己到村口公路边上等,恍惚间似乎真的有妈妈模糊的身影,慢慢走向自己,然后,抱起我,说,孩子,我们回家。懵懂孩童不知道,自己所在豫东靠近县城乡村的家,到四川成都妈妈在的地方,路有多长。
听人说,在部队的父亲爱上小女兵。1960年的春天,父亲突然回到家,提出与母亲离婚。甚至还请来了当地的公社书记当说客,一晚一晚地做母亲的工作。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迎头一棒震懵了,全然没了主意,抱着幼小的孩子,坐在昏暗的屋角只是流泪。
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的狂怒与人们喋喋不休的劝解声吵吵嚷嚷,母亲的精神崩溃了,没有了眼泪,只有直直的目光,傻傻望着屋顶。看到情况不对,人们安顿好母亲,悻悻离去。父亲看离婚无果,负气归队。
看着怀里幼小的孩子,想到离家远走绝情的丈夫,在整夜无眠的煎熬中,母亲形容枯槁。谁都不曾想到,貌似柔弱的母亲,骨子里却是如此强大。在绝望中,这个没出过远门,目不识丁的乡下女人,做出了惊人之举:打定主意要去寻找丈夫,到那个当时人们感觉远在天边的地方——四川成都,要拼全力拉回走在悬崖边上的男人,挽救自己即将破碎的婚姻。我家祖上几代单传,到父亲这里,还是男丁一个。尽管家里不富裕,还是由其外公供养在城里读书。至初中,祖父依照当地习惯,为儿子订了婚事,将其召回与年方十八的邻村姑娘——我的母亲完婚,正值读书年龄的父亲虽有十二分的不满,也无力反抗。进了洞房第三天不辞而别,没有了去向,祖父多方打听,后追赶部队数百里,总找不到人。百般无奈的祖父,泰山压顶般的沮丧。他唯一的儿子再无消息。从此这个家里,与时断时续的前方战事连在了一起,诚惶诚恐地度日。那年父亲十六岁,成为了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一名战士。这一去八年未归。
随着解放战争的一声声炮响,战争已接近尾声,部队也在南下。从军多年的父亲也由战士,连通讯员,连指导员,一路走到营指导员。参战无数的父亲,以每次战役的纪念章证明着身经的残酷。这些无声的奖品直至今天,珍藏在他定做的一个小箱子里,证明着他的戎马生涯。1949年,父亲29岁,全国解放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那个军地医院的小护士,老家在天津,对父亲充满敬仰之情,两人战火中的爱情是那样真挚而热烈。
不再年少的父亲,历经战火,出生入死地走过来,对于父母包办的婚姻,父亲找到了不再忍受的理由,离婚,已成必然。
在那传统的年代,母亲许是爱慕自己的丈夫,许是以为被人休掉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也许是离婚后自己将无处安身。这件事,即使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使在母亲高兴的时候,也没人敢提及。那是她一生难以愈合的伤痛。
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幼儿,一边是去意已决的丈夫,她艰难地做着选择。她要走了,祖母给她借来了盘缠,一遍一遍地嘱咐着路上的注意事项。
最为痛苦的时刻到来了,她把一岁多、牙牙学语的女儿交到婆婆手上,泪眼婆娑亲着孩子的小脸,然后,回转身,一步一回头,泪水涟涟。身后,孩子伸着小手,挣着追妈妈的哭喊声,揉碎了她的心。那个当年的孩子,就是我。去兰考,坐火车,到远方寻找丈夫,一路上,她的耳朵里应该灌满了孩子的哭声吧。
再次见到母亲,是我五岁的时候。看着眼前的中年妇人,只知道家里来人了。那时弟弟妹妹尚小,我与母亲并无太多亲近。但知道她定时给祖母钱,供我上学,在她与父亲生活的地方——成都,买了衣服给我寄回家来。尽管如此,心理上的疏离感驱之不去。觉得母亲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成年以后的岁月里,总是觉得有种莫名的东西横亘在我与母亲之间,使涓涓细流的融汇难以实现。母亲似一直心有愧疚,试图以各种方式弥补。
与父母共同生活的一个月时间,是我幼年有父母相伴的最长时光。也是缘于大弟弟出生。这似乎也一定程度上唤起了父亲对家庭的责任感和热情,他与母亲感情也有所好转。弟弟出生前,祖母满心欢喜,带着我来到成都。这时父亲已从部队复员到当地工作,记得父母居住在市法院的干部家属院里。每户人家都不做饭,去公共食堂打饭,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条斜街,倒拐,左手,到食堂领饭。还有一座街心花园。在弟弟出生一个月后,我与祖母返回了河南老家。
1965年,父亲以自己父母年迈为由,向组织申请,从四川调回河南杞县法院工作。几年后,又调往豫西新密市任职。随着时光流逝,妹妹弟弟相继成家立业,母亲与父亲也步入不惑之年,他们以惯性生活在一起,感情始终很淡。我成家后,母亲有时会和我住一段日子,都自带生活费,临走总是给我钱,母亲的爱让我愧疚。
是的,母亲成功地保全了自己的婚姻,给孩子留住相对完整的家,但她一生并不幸福。当年她风雨兼程远道他乡,没有得到丝毫温暖和一声问候,这时候父亲是不欢迎她的,他觉得是母亲搅乱了他的日子。白天上班,晚上两人吵闹,有时甚至大打出手。在这异域他乡,举目无亲,母亲唯一策略就是忍耐。同时,父亲当时的热恋女友——部队的护士,两人已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她看到对方已有家室,妻子从老家赶来,羞悔交加,收拾残情,与父亲疏远。至此,父亲期待的“美满婚姻”,灰飞烟灭。为此,他哀怨终生,直到晚年,与自己外甥女谈起青春往事,还怅然落泪。记得,去年清明,父亲返乡祭坟,昔日驰骋疆场的八路战士,现已无异于乡下田间老农。
然而,母亲是无辜的。她不能预知自己生命中可能遭遇的一切。母亲的痛我们能感觉到,但什么也不能为她做。直到父亲由成都调回杞县工作,母亲仍然没有家庭地位,逆来顺受。她能干,手巧,家庭关系依然不能风调雨顺,她为自己的坚持承受了太多的磨难。年轻时,为追随丈夫,与年幼的孩子分离。中年抚养儿女供养老人。在那样饥饿年代,城镇户口粮食供应只能维持在半饥不饱的状态。父亲每月26斤,母亲26斤,正在生长中弟弟,妹妹,分别每月14斤,16斤,无论怎样的精打细算,也难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而在乡下居住的祖母和我的学费也需要安排,记忆里,母亲几乎没改换过装扮,常年一套深蓝色衣服。
许是多年的郁积,母亲在她72岁时,在一个夏日午休后,突然起不来床,说不了话,患了脑中风。多次手术治疗,终不能语。见到亲人只是流泪,无声诉说无尽的委屈。望着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母亲,儿女们痛彻心肺,父亲也黯然神伤。
意想不到的是,在我母亲中风后,最能会意母亲各种咿呀、肢体行为所表达的要求的,还是父亲。伤残在身的母亲,成了父亲最后的家园。
也许,这是母亲婚姻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在她生病的十几年里,父亲尽了他的力量,用心呵护了她,给了她最大限度的补偿。而母亲,为了这个,已经等待了将近一生。
最后一次见母亲,在新密医院的病床上。由于多年的卧病在床,母亲已极度虚弱,那次因为感冒,又住进了医院,身上挂着吊瓶。因多年不能下床活动,只以坐、躺的姿势生活十几年。此时的母亲,没有了头发,身体变得疲弱瘦小,躺在病床上,像一个小孩子。医生会诊结果:康复希望很渺茫,只能做生命的最后维持。母亲看到我,苍白的脸上滚着泪水,无声呜咽。
还记得,母亲入土时,在唢呐的声声呜咽中,妹妹扑倒在村边的坟地里,拉不起来,弟弟在坟前长跪不起。在野外空旷苍穹之下母亲的墓边,我悲伤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苍茫了大地。我们与母亲的泪水,汇往一处,波涛汹涌地奔向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