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坚
在林纾一生中,《茶花女》(即《巴黎茶花女遗事》)的翻译,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这是他翻译生涯的起点,也是他全部译著(据郑振铎统计为156种)中的代表作。林纾自称:“余既译《茶花女遗事》,掷笔哭者三数,以为天下女子性情,坚于丈夫。而士夫中必若龙逢、比干之挚忠极义,百死不可挠折,方足与马克竞。”此中所说的“马克”,就是《茶花女》的主人公马克格尼尔(今译玛格丽特·戈蒂埃)。译者用情之深,由此足见一斑。
林纾翻译《茶花女》之时,其发妻刘琼姿去世不久。一本有关林纾的通俗读物认为,他之所以翻译此书,因为翻译此书可以寄托他对刘琼姿的哀思,他在翻译之时之每每掷笔恸哭,也是《茶花女》触动了他对发妻的真情,这种说法,恐怕还不只是一家之言。例如,张旭、车树昇两位学者编著的《林纾年谱长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9月版)就认为,“翻译期间,林纾因心境悲凉,常常被故事中的主人公打动,行文也在不经意间添加了对亡妻的思念。这在之后被朋友们传为谈资。”(P.48)
林纾与刘琼姿的婚姻,既有父母之命,也有媒妁之言,符合传统礼教。在他们一起度过的27年时光中,刘琼姿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从未懈怠,堪称恪守妇道。长期精心照料为肺病所困扰的丈夫,更使林纾刻骨铭心。刘氏与林纾同庚,她只活到46岁,对她的死,林纾无疑有锥心之痛。他写《亡氏刘孺人哀辞》,将“孺人(刘氏)竟不终事余”归结为天意,痛悔刘氏生前他们夫妻或有争执之时自己不知谦让,并终生珍藏友人为刘氏拍下的照片,这都在情理之中。
那么,《茶花女》真的触动了林纾这条“亡妻之痛”的神经吗?
《茶花女》的主人公玛格丽特,乃是为生活所逼不幸沦为妓女的姑娘,她与恪守妇道的刘琼姿不是同类女性;玛格丽特与阿尔芒(原译亚猛)之间并非门当户对却又坚贞不移的爱情,也不是林纾与刘氏那种符合传统礼教的夫妻之情,仅从“孺人竟不终事余”一语,便可看出这种夫妻之情的真谛。刘氏未曾经历过爱情悲剧,玛格丽特那种“坚于丈夫”的“女子性情”以及堪比龙逢比干“百死不可挠折”的“挚忠极义”,也无缘在她身上有所展现。彼女非此女,彼情非此情,说《茶花女》触动了林纾对亡妻刘氏的思念,融入林纾对亡妻刘氏的真情,实在有点牵强。林纾翻译《茶花女》,竟然“掷笔哭者三数”,首先应当肯定原著颇有感人之处。在林纾与王昌寿联手翻译《茶花女》的过程中,两人常常相对流泪,然王昌寿此前并未有“亡妻之痛”,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如果说林纾的“掷笔哭者三数”真与他的亲身经历有关,那么,我倒觉得《茶花女》很可能触动了他的另一条神经,或者说在翻译《茶花女》的过程中,很可能融入了他对另一位女子的情感。这位女子,当是能诗善文恰与马克格尼尔身世处境以至于爱情悲剧极为相似的苍霞洲歌妓谢蝶仙。她出现在林纾的感情生活之中,也正在刘氏去世之后不久。我说的是“很可能”,因为这须有一个前提,即林纾与这位风尘女子的情感纠结,也应在他翻译《茶花女》之前,至少在他翻译《茶花女》动情之前。但在我接触的有关林纾的著述中,对此二者之若前若后,尚未见有明确的说法。《林纾年谱长编》是近期出版的林纾研究力作,吴仁华先生为之作序说,此著“通过大量的史料与考证,让林纾的一生按年月铺陈开来,林纾的‘侠’、‘儒’、‘道’特征跃然纸面,……是林纾研究取得新成果、进入新阶段的标志。”我亦“按年月”翻阅,其中有林纾46岁那年3月6日“夫人刘琼姿病卒”,47岁那年3月“次子钧咯血而死”,并无在此期间林纾与谢蝶仙的交往,也未见谢蝶仙其名。不过蛛丝马迹还是有的。《茶花女》的翻译始于林纾46岁那年夏天,却并非成于46岁那年夏天。按《林纾年谱长编》所记,在林纾47岁那年即1898年12月10日,与他交往甚密并时有书信来往的郑孝胥在《日记》中写道:“夜,偶览《才鬼传》,李章武事。唐人文笔秀丽,信能感人,小诗尤沉著。琴南近译《茶花女传》,若能取法于此种文字,即善矣。”(P.58)可见直至此时,《茶花女》之翻译尚未完全竣工,林纾与谢女的交往若不发生于《茶花女》翻译之前,则必发生于“翻译期间”,他为“马克”的爱情悲剧动情,大致不会在翻译之初。
至于在我说的那本通俗读物中,则只有谢蝶仙对林纾的一厢情愿——谢蝶仙为林纾的才情所“倾倒”,又得知林纾“断弦待续”,便想“委身于林纾”,于是开始写信传情,甚至还送给林纾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四个柿子饼,在每个饼上都咬了一口,以表示心意。看到林纾不为所动,过了些日子,又托人给林纾送来了新鲜的鲥鱼,如此等等。此中似乎隐去了林纾与谢女互动的若干细节——倘若他们未曾有过任何接触,谢蝶仙如此频频向林纾作情感“逆袭”,岂不有精神失常之嫌?谢蝶仙亡故之后,林纾为之写过一首七绝:“水榭当时别谢娘,梦中恍惚想啼妆。魂来若过西江道,好认临川玉茗堂。”由此或可窥见其中委曲——没有“水榭”之聚,何来“水榭”之别?没有别时恋恋不舍别后牵肠挂肚,又何至于在悼念诗中,将自己与谢女的情感,比之于《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与杜丽娘?林纾与谢女的交往在刘氏去世之后不久,未脱“名士”习气的林纾为排解孤独苦闷而涉足青楼,却逐渐进入角色,“亡妻之痛”也未必就能排斥他对谢女滋生男女之情。在林纾忍痛与谢女断交之后,47岁的他续娶了小他24岁的杨道郁即可为证。
造成玛格丽特与阿尔芒爱情悲剧的,是阿尔芒父亲的门第观念,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玛格丽特这样的风尘女子进入家门,以为这将辱没他家的门风,也将断送儿子的前程,硬是使他们有情人难成眷属。切断林纾与谢蝶仙之情感链条的,却是林纾自己头脑中的那种根深蒂固的传统礼教,谢女与玛格丽特一样,也是一个风尘女子。孔子虽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之说,林纾与谢女在画楼相聚在水榭相别,情动之时,未必就能做到“子曰”的这四条,而真要居家过日子,还得遵祖训“循分”,这才有理智与情感的纠结,最后以传统礼教“自律”。所以,玛格丽特与阿尔芒爱情悲剧,很容易触动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一份情感,尽管这是由他自己亲手扼杀的情感。
在此二十余年之后,林纾在《七十自寿诗》中还提到这件事:“不留夙孽累儿孙,不向情田种爱根。绮语早除名士习,画楼宁负美人恩。”看来,他更喜欢向世人展示的是一种道貌岸然的君子形象,却无意之中透露,“画楼”此女一直使他耿耿于怀,以至终生难忘。无论林纾与谢女的情感纠结在他翻译《茶花女》之前还是翻译期间,他的这种内心隐痛很容易与《茶花女》相融共鸣,则是确定无疑。林纾的某些研究者,或许也太看重了林纾的“循分”,过于维护这位以情殉道的殉道者的形象,而忽略了他内心的情感挣扎。
在网上搜索有关林纾与谢蝶仙的条目,意外发现有关福建省芳华越剧团上演原创越剧《枫落寒江》的报道:在《枫落寒江》创作过程中,编剧林瑞武“把谢蝶仙与林纾的结识与情感纠葛揉进《茶花女》的翻译过程,剧中描写林纾拒绝谢蝶仙后,又不免有些后悔,而在《茶花女》的翻译过程中,随着对茶花女‘出淤泥而不染’品性及其坚贞爱情的深入了解,对照谢蝶仙其人其事,林纾痛悔万分,加上对亡妻的怀念,以致使他聚集起最激荡的内心情感,挥泪完成了茶花女艺术形象的再创造,成就了一部划时代的译著”。创作与研究不同,可以充分发挥作家的想象力,但我认为,原创越剧《枫落寒江》“把谢蝶仙与林纾的结识与情感纠葛揉进《茶花女》的翻译过程”并非凭空想象。林纾的诸多译著,唯有《茶花女》署名“冷红生”,据《林纾年谱长编》称,此笔名“典出唐代崔信明‘枫落吴江冷’句”。林纾曾著《冷红生传》,自称“生好著书,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尤凄婉有情致,尝自读而笑曰:‘吾能状物态至此,宁谓木强之人,果与情为仇也耶?’”芳华的这部原创越剧题名为《枫落寒江》,恐怕亦源出于此,而且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