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棚本《唐女郎鱼玄机诗》是北京国家图书馆的最重要藏品之一,从清嘉庆八年(1803)以来,两百余年间不断为人翻刻影印,声誉之高,“使佞宋翁见之,该不知如何称快!”
这样一部秘籍名书,给它的长跋短题自然已经撰写不少。其流传绪脉,也常常有人为之 缕。张秀玉先生发表在《图书馆界》(2012年第3期)的“南宋书棚本《唐女郎鱼玄机诗》流传考述”,写得更是清晰详实,从明代朱承爵、项元汴,到清代沈窠、何焯,再到黄丕烈、徐渭仁,最后是晚清民国的黄芳、袁克文和潘宗周三家,交待完完整整,几乎没有什么再增补的余地。
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直为书中的“茶仙”一印所吸引,好奇何焯为什么不用姓名印,而单单挑了这么一枚印,还是钤在卷尾不大为人使用的位置。有时甚至会在脑海浮现出一幅画面:某日,何焯去拜访他的舅舅顾维岳,希望像往常那样,得到获益。果然虚往实归,借到了这部鱼玄机诗回家快读。讽诵之余,竟情不自禁暗暗钤下这枚印章。这种情景当然是我在为顾维岳立小传(请见“清初鉴定家顾维岳事迹考索”,《文艺研究》,2015年第7期)时的古思乱想。激发这想象的一点点线索,也仅仅是:何焯的古物、古版本知识是从舅舅家学到,而舅舅顾维岳精通版本,曾经是季振宜和徐乾学之间的宋元本传递人,也是大收藏家安岐的掌眼。不意,这种念头却让我得到了一个惊喜。近来读一通徐乾学写给一位“惟翁”者的信,居然谈到《鱼玄机诗》,戋戋短言,还可增补我们对此书的知识:
邓邦安来,得手示,如承教语,具审。台候安胜,慰藉无量。宋刊鱼玄机集,旧藏毛氏汲古阁,世不多见,价虽昂,切勿释手。余家藏毛氏复刻本,亦极精妙,士林甚重之也。尊斋所藏苏长公集,是否王氏故物?印记若干,题识几何?乞一一详示。弟终日伏案,以临池为乐,偶吟小诗,摹拟放翁,未能淡逸萧疏,他日录呈,以博一笑。手此奉复,并问文安。弟乾学顿首,上惟翁词兄,三月十六日。
“宋刊鱼玄机集,旧藏毛氏汲古阁。”此说未见前闻。毛氏有复刻本,也是新人耳目。黄永年先生曾历数鱼玄机诗版本,范景中先生说少了龙氏刊本,现在我们又可以增添一种毛氏刊本了,只是不知它还存于天壤否?
当然是由于写信者所处的时代与毛晋生活的后期相重叠,不至于说些齐东野语。若按时间比次,毛氏很可能从沈窠处购得,纳入藏弆。如此,鱼玄机诗又多了一位大名鼎鼎的藏家。
信中谈到的另一部书苏长公集,询问殷切,似有买入之意,想必亦是宋版。徐乾学传是楼藏书甚富,宋元版几乎无人企及。徐釚曾说:“吾吴藏书之富,数十年来推海虞钱氏、泰兴季氏,近则吾玉峰司寇。海虞自绛云一炬,锦轴牙签都归劫火;泰兴殁后,编简亦多散亡。惟司寇传是楼所藏,插架盈箱,令观者相顾怡愕,如入群玉之府,为当今第一。”这三大家中,季振宜静思堂宋元善本半得自毛氏汲古阁,半得自钱氏述古堂,当其身后,多归徐氏传是楼,而从中周旋作介者,正是顾维岳。徐氏有《小读书目》专载宋元板,曾著录四百四十二部,而从中检出伪宋元本十三部者,也是顾维岳。鉴于上述,上引信中的“惟翁”舍去顾维岳,真不知还有谁氏能担当。倘“惟翁”即顾维岳的推测不误,徐乾学在拔毫展笺时,《鱼玄机诗》这件宝物或正在顾氏的案头,静待其斟酌取舍。也许他的确没有“释手”,才有了其甥何义门的“茶仙”一印。
文/杨小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