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
队长三十多岁,那时看着,觉得不止。队长话不多,但老乡说,队长讲话有水平。我们生产队不大,几十户人家,百来口人。忠厚老实的,偷奸耍滑的,犟的,绵的,什么人都有,管好一个队,也不容易。
队里开会,队长照例是要讲话的,人前一站,开口就是:毛主席说,干活偷懒,不道德。我们面面相觑,这话,主席说过吗?老乡都点头称是。就有人站起,毛主席都说了,还好意思偷懒,秋后不长粮食,吃熊。说话的,都是正经庄稼人。正经庄稼人,干活认真,也容不得别人糊弄土地。不管是单干,还是合作化,态度是一样的。油头滑脑,一般不会得到乡人的尊重。
村里人,都说队长讲话有水平,又说,懂政策。队长有个外号,小算盘,小眼睛一眨一眨,一眨一个主意。队里的家,不好当。什么地种什么,哪块地先除草,哪块地后施肥,都得想,想好,就要安排。安排,就是副队长的事。但村里人,都听队长的。
队长也不是瞎想,得问人,问的人,都是村里有经验的老农民。明年庄稼该怎么种,种什么,蹲在地头,讨论。下雨,就在磨房。那时,农村也要学习,有个什么重要的社论,就要学习,原来是会计念,后来,就是我们读了。读完报,队长敲敲旱烟锅,说,行了。要么闲拉呱,要么就商量队里的事。印象深的,一次,队里有个老乡,原来在蚌埠工厂做工人,后来回乡。说,要富裕,还得工业,意思是办工厂。我们热烈同意。也有老乡不同意,说庄稼人还得种庄稼,种庄稼,无本万利。后来不了了之,还是种庄稼。那时,国家统购统销,种粮食,是有指标的。但余下的,种什么,就有了讲究。种芝麻,种烟叶,都能换钱,就是队里的现金收入了。
后来,我回城里,进了工厂。我发现,工厂和农村,也差不了多少。技术好的,就受厂长尊重。厂长有个什么事,都要找他们问问,科层制,真到了下面,就没了上面的威风。做基层的,都知道深入群众的重要。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有老工人老农民,厂长队长都玩不转的。
队长有时候独断,当然,也不能叫独断,应该叫下决心,下决心,有时候也会下错,比如,那次工业农业之争,队长就错了。隔壁一个生产队,早早买了小钢磨,小马达一开,磨面飞快,顺便对外营业,收费,我们都去。好歹,也给村里换了点现钱。后来,我们队也买了小钢磨。
买小钢磨,也有故事。
1970年代,经济还是在发展,在农村,关键是县里有了化肥厂,有了化肥,地里的粮食长得就多,粮食多了,就有了钱。那一年,队里就商量,是买马,还是买牛,我们是马派,嚷嚷着去内蒙古。妇女不愿意,说,得买小钢磨。
下乡,最烦的,是磨面。牵头小毛驴,套上,慢慢走。驴还没歇,我们就睡着了。醒了,驴站在地上,粮食撒了一地。我们立马又成了钢磨党。那时的妇女,地位该怎么说呢?男人打老婆,有的。有客来,女人不上桌,也是有的。可钱攒在女人手里,家里的大事小事,还是女人说了算,男人要喝酒,也得看看女人的脸色。打死不给钱,大男子主义,也没什么用。队里开会,妇女也是要参加的。女人多了,叽叽喳喳,一嚷嚷,男人就不吱声了。队长想想,说,买磨。
没事的时候,队长就在地里转悠,这块地看看,那块地瞧瞧,瞧什么,不知道。不过,总的来说,队长胆子不算大,违反政策的事情,从来不做,办工厂,做买卖,谈也别谈,是个庄稼人。
队长爱到我们这里串门,刚下乡,队长扒在我们箱子上听,问,听什么?答,箱子里都是罗马表吧?又说,给队里拿点钱,贡献贡献。说过几次,不说了,大概知道我们都是些城里穷人家的孩子。不过,队长还是喜欢到我们这里来。
队长喜欢喝酒,我们有时喝酒,队长闻着酒味就过来了。喝醉了,回家就闹。第二天,见到嫂子,嫂子脸上就多了几块淤青。
农忙的时候,要出早工,鸡没叫,天上还有星星,就得下地。年轻,能睡,最烦的,就是出早工。外面鸡飞狗跳,一翻身,又睡着了。这时候,就有人敲门,然后是队长的大嗓门,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该下湖了。没人理他。队长有办法,不知怎么就把门给弄开了,坐在案桌上,吸烟,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们睁开眼看看,太阳真的升起来了,就笑呵呵地说,队长,就这么会功夫,两个工分到手了。队长也呵呵一笑,背手出门,出门搁下一句话,下次早点起。下一次,还是天不亮敲门,还是那句,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很多年以后,队长的孩子到上海打工,我们问他,队长怎么样了。回答说,老了。
村子虽小,也是五脏俱全。有队长,就有副队长,也有会计和保管员,这就是生产队的领导班子了。
会计高某某,高中毕业,回乡知青,我们刚下乡,新房还没盖好,就住在会计家。会计兄弟二人,长得都很英俊,尤其哥哥,络腮胡,鹰钩鼻,眼珠还有点黄,我就疑心,这家祖上是否有胡人血统。淮北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民族融合,也是常理,实际上,纯种汉人,除了兵马俑,生活中非常少见。北方男人,大都英姿挺拔。许是成年劳动,肌肉结实,身上很少赘肉。
会计自许文化人,和我们谈得来,有时候说说学校,也有时候,谈谈国际国内,会计读报,大事情,也都晓得。谈着谈着,就会长叹一声,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我后来读路遥的小说《人生》,常常会想起村里的会计,只是,会计少了高加林那股子狠劲。
会计有许多故事。
会计刚下乡那会,城里正在闹“文革”,会计也想革命,就在村里串联了几个年轻人,每人缝个红袖章,就算是红卫兵了。红卫兵要革命,就得批斗走资派,村里最大的走资派,是大队书记,几个红卫兵喝了点酒,就去革命了。乘着酒劲,闯到书记家,正准备喊口号,书记在里屋咳嗽一声,披着棉袄,慢步出来。这时候,会计酒就醒了,想喊口号,喊出的,却是一声,叔。革命就此结束。我们后来问他,为什么。会计说,不知道。
此举失败以后,会计觉得孤独,很空虚,大概也有点无聊。那时候,会计已经定亲了,对象是另外一个村庄的姑娘。淮北的乡俗,估计也是新乡俗,结婚前,定亲后的男女,是可以来往的,不过,一般是逢年过节,也都是在家里,两个年轻人,说说话,增加增加感情。会计找到女家,三弄二弄,弄出个城里人的自由恋爱。
会计经常到女家去,那姑娘也很勇敢,时不时地也到村里来,来了,两个人,手牵手,跑到小河边上,说悄悄话……
会计经常批评农村,两条,一是落后,二是封建。
我们下乡时,会计已经结婚,女的,就是那个勇敢姑娘,短发,刚生了孩子,微胖,但利索,和村里年轻人闹起来,一股疯劲。
会计管钱,保管员就管东西。裤带上,挂一串钥匙。
队里有个大仓库,除了农具,我们看上的,两样,一是烟叶,二是粉条。
那时候,队里是有副业的,主要的副业,是做粉条。粉条用红薯面做,做好,晾干,拿到集上卖,卖的钱,算是队里的现金收入。我们爱吃粉条,红薯面的粉条,炒着吃,最好。有时候,忽悠着保管员到仓库,一边给他讲黄色故事,一边就把粉条夹在棉袄里,走了。保管员是个光棍。
烟叶也是好的。村里有些地,种烟叶,烟叶收上来,用细细的麻绳,一片一片拴好,缠在竹竿上,送进烟房里烤。烤好的烟叶,金黄。烤好的烟叶,国家收购,多余的,就放在仓库里,得空时,拿到集上卖。堆放烟叶时,趁人不注意,捡上好的烟叶,衣服里一塞,捂着肚子,出门。
烟叶拿回家,是不能抽的,扔到蚊帐顶上,让它受潮,潮了,拿下来,细细地切,切好的烟丝,用纸一卷,觉得像上海的“牡丹”。现在想想,保管员是注意到的,老乡也是看见的,只是不说罢了,大概觉得学生可怜,吃一点,应该。
队长是选出来的,会计也是选出来的,队长、会计和保管员,几家走得都很近,大概是一支。这一支,那一支,轮着选。慢慢的,村里有了流言,都在问,钱到哪去了?后来,我回城,就有人说,选学生,学生再能吃,能吃掉一座大瓦房?还真被选上了。
队长是另一个伙伴,真的就做了一年。刚上任,就定规矩,规矩就是扣工分。农忙的时候,任何人不许请假。这就苦了那些小媳妇,回个娘家,也得请假。请假也不准。全村都支持。
慢慢,学生队长也开始腐败,小媳妇探进头,嘿嘿一笑,扔进二盒烟,不等开口,学生队长就一挥手,说,去吧去吧。
这样也嫌烦,就约了村里人,密谋。要收庄稼了,就到地里,大家合计一下,说这块地,五百个工分,谁要,就有人举手;那块地,三百个工分,谁要,又有人认领。这就把活给分了,也算是包干了。各家领了地,就拼命干,白天黑夜,早干完,该干嘛干嘛。只是,这样一来,学生队长也就没烟抽了。
我后来想,不能说农民对合作化没有积极性,搞水利,开荒地,农民都说合作化好,也是,淮河千年水患,搞了水利后,水灾少了。可是,下地干活,合作的积极性就没那么高,合作化,并没有根本改变种地的方式。一样的种地,凑在一起,除了热闹,年轻人喜欢,产量未必就高。而且,捆在一起,像城里人一样,上工下工,倒是拘束了。
合作化的好处,在于单干不能干的事,可是哪些是单干不能干的事?除了水利、开荒,还有工业。这些,当初上面是想明白的,可是历史条件不允许,所以到后来,除了种地,还是种地。再后来,干脆把地分了拉倒。
一年以后,听说村里又把原来的队长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