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1日,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迎接来访的泰王国公主诗琳通。大约一年前,公主通过她的中文老师和我联系,说她很喜欢我的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想把它译成泰文,希望征得我的同意。
很多中国人都了解诗琳通公主对中国的特殊感情,对中国文化的尤其喜爱。公主不仅是学养深厚、视域开阔的学者,而且是诗人、作家、翻译家,古典诗词她翻译过唐宋诗词选《漱玉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她还翻译过巴金、王蒙、王安忆、方方、池莉等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2008年汶川发生特大地震,我记得公主不仅慷慨捐款,还几次深入灾区悼念遇难者,为遭到毁坏的小学的重修工程不惧长途跋涉。公主的义举感动着灾区百姓,赢得了中国民众的尊敬。公主在不满二十岁时写下的一首诗《跟随父亲的脚步》,曾留给我深刻印象。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气馁,
要用智慧和毅力面对痛苦,
为有如此可贵的信念而感到幸福。
我从诗中感受到公主深沉的情感,非凡的情怀和坚韧的毅力,想到“公主”这个尊贵的词对于诗琳通而言,绝非骄奢和享乐,却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责任和承担。这种责任和承担在她尚是一名天真少女时,就已经自觉地心领神会。和公主见面时,我向她提及这首诗,公主告诉我,那是她用法文写成的,当时正在学习法文。
下午两点三十分,诗琳通公主在泰国驻华大使夫妇等三十余人陪同下来到现代文学馆,我和我的同事们在公主的座驾前迎接。公主简洁的短发,一身浅灰西式裙装,如同我们在公主那些中国之行的照片里看到的那样,颈上习惯性地挎着照相机,手中习惯性地捧着一个大32开粉花图案笔记本。公主不染发,不施粉黛,面庞红润,目光澄澈,神态亲切,步入大厅未及走进会客室,就首先告诉我,《永远有多远》已经完成翻译在泰国出版,这次她亲自把泰文版单行本给我带来。这让我意外而又喜悦,更感动公主一番诚挚的心意。我向公主表达了感谢之情,公主说:“读了你的《永远有多远》,我在泰国修了一条北京胡同,我还要让泰国人尝尝北京小肚(《永远有多远》中写到的北京美食)。”接着公主问我,现在的北京人是不是还吃小肚。我说,“今天的北京人还能吃到小肚,但是已经找不到我在少年时享受的那种真正的小肚味儿了。”
宾主落座后,我先向公主殿下一行表示欢迎,谈到公主在中泰建交近40年间访问中国36次,出版10部关于中国的游记,为中泰友谊和科技文化交流做出了卓越的无可替代的贡献,并向公主介绍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和鲁迅文学院。我引用公主的话说:“通过文学作品来了解一个国家最普通的人的生活和情感,胜过只读历史书籍。”
诗琳通公主用心听着我的介绍,对我引用的她的话表示赞同。然后她把泰文版《永远有多远》郑重赠与我。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一本小书,书前有公主作序,书后特别附上我的简历和北京胡同、四合院、北京小吃的图片若干,增加了小说的考证感和书的趣味性。应我邀请,公主在书的扉页上签名。
一本可以触摸的小书,在这样的传递中仿佛有了呼吸和温度,骤然拉近了作者和译者的感情。公主起身,又从她的中文老师手中拿过厚厚一沓A4规格中文大号字《永远有多远》打印稿,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说要向我请教其中她不明白的问题。比如对西单小六的形容:“她身上散发着新鲜锯末的暖洋洋的清甜”。公主手捧打印稿,站在会客厅中央,指给我这句话。我来到公主身边,端详着我写下的这个句子,等待公主的提问。只听公主直率地问我,为什么要说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身上有锯末味儿呢?公主认为锯末味儿是不好闻的。我说,我在乡村看农民做木工,他们用刨子刨木头,刚刚刨下来的新鲜刨花和锯末喷出一股活生生的清甜味儿,弥漫了整个院子,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我喜欢那种香味儿,后来就把它放在我喜欢的女孩子身上了。
公主笑着点头,她理解了我感受到的锯末香味儿,并告诉我,她喜欢西单小六这个人物。我说我也喜欢这个美女。公主说,这个女孩子是吃窝窝头长大的,穷,但是美。我解释了窝窝头从前是穷人的食物,现在成了中国人饭桌上最有营养的主食之一。我们从窝窝头又提到小说中一个“吃软饭”的男性郭宏,公主说她不喜欢郭宏这个人,我表达了相同的看法。
因为公主回国的航班是下午五点,随行人员不得不提醒兴致正浓的公主,不然我们的文学对谈可能还要热烈地进行下去。我请一直站着的公主落座,公主在讨论文学时的忘我和纯朴,深深打动了我。我说,当谈到文学,我们就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仿佛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显然,公主对文学还有很多话要说呢。公主拿起笔记本说,是啊,本来还有几个问题要问。我说相信通过公主的访问,中泰两国的文学交流会更深入,我特别期待两国的青年作家有更多交流。公主告诉我,泰国的青年网络作家有很多读者,我说中国也是这样。两国的网络作家若能有机会交流,也是一件好事。
离开会客厅之前,诗琳通公主向在场的中方主人赠送礼物。礼物由泰方一位女性随员跪行至公主脚前双手擎上,公主接过再赠我们。这严谨、端庄的礼仪将刚才的文学气氛瞬间拉回到王室。我向公主回赠了礼物:湖笔和韩美林先生设计的一把紫砂壶。公主欣赏着紫砂壶上的鱼图案,对身边她的中文老师说:“这就是你啊,鱼——于!”中文老师姓于。在场的人都笑起来,被公主的风趣所感染。
离开文学馆,我陪诗琳通公主参观同在一地的鲁迅文学院。其时“鲁22期”学员正在上古典诗词课,讲课的先生是北大教授。学员起立欢迎公主,不停拍照。公主应邀用中文即兴讲话,她说:“我学习过中国的古诗,唐诗宋词,也翻译过一些。我尊敬你们。”学员们为公主的话鼓掌,教授将一枚鲁院徽章赠给公主。
我知道公主曾在北大学习中文,并研习中国书法多年,便邀请公主为现代文学馆和鲁迅文学院题词。公主欣然答应,对我说,她本想为文学馆题“永远有多远”,但是字太多了,题“笔墨春秋”吧,也有“永远有多远”之意。公主为鲁院的题词是“文学梦”。题完加盖印章,随员递上硕大的印泥盒。
告辞的时间到了,但公主似不想离去,站在鲁院台阶上提到鲁迅先生,她说读过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时和老师的一些争论,回国前那位老师还送他一帧照片。后来鲁迅有一篇著名的关于那位老师的文章,公主也读过,那位老师的名字,公主一时想不起来了。我告诉公主,应该是藤野先生。对,藤野先生。公主说。
这是一个多云的下午,气温也略低于往常。身后大厅内的“穿堂风”使公主咳嗽起来,随员立刻递上药片,并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只小水瓶请公主服药。这只公主专用的水瓶用彩色棉线编织的瓶套套着,让人体味到一种温馨的家常气。而这时的诗琳通公主,更好像一位旅行中的女大学生。
再过两天是四月十三日,泰国的宋干节就开始了,这是重要而热烈的节日,是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的时节。我祝公主一路平安,节日吉祥。公主告诉我,这也是回家看望父母的日子,到时她也要回家看望父母。
诗琳通公主的车队离开后,我又想起她在少女时代写出的诗句:
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气馁,
要用智慧和毅力面对痛苦,
为有如此可贵的信念而感到幸福。
诗琳通这位东方公主,睿智,博学,诚朴,谦逊。作为国王秘书,她勤于国事,关心民瘼,情感热烈而又理性克制。尽管拥有与生俱来的荣耀,但以我短暂的接触,更多感受到的是公主面对文学艺术时的欢快性情,是公主的勤勉和辛苦。那是一种仁慈的辛苦,伴随命中注定的深沉奉献。公主一直未婚。
今年4月2日是诗琳通公主的六十华诞,写下上述文字,表达我的真挚祝福,并纪念我和公主在去年春天美好的会面。
2015年3月8日
文/铁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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