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楼里同层的一家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妻,有两个双胞胎女儿,分别由家在外地的爷爷、姥爷带着。近半年来他家不时传出争吵声,忽高忽低,有时还伴有摔碟子摔碗声,并听到妻子的哭泣。想来听到的不仅是我们,左邻右舍、楼上楼下肯定也都听到了。但是我们没有去过问过,其他邻居也没有去过问过。这也是现代城市居民,尤其是住在高楼大厦里面的住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住一个单元,同在一个楼层,进来出去、电梯里不时碰到,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彼此姓甚名谁,在哪里做什么工作,都可能不知道;也忌讳是人家的隐私而不去打听。家家的门(还多是防盗门)也都总是紧紧关闭。
临近春节,这对夫妻依然不时唇枪舌剑,以至除夕之夜也不和平。大过年的,不能不让人有一些不安。他们双方的父母都在外地,未必知道他们如此不和,这边好像也没有其他亲戚,所以也就没有人劝解他们了。
当他们的争吵再一次高涨时,妻子说,咱们要不要去劝劝?我犹豫片刻后说,要么你去敲门问问。妻子要我也一起去,我说这种事,女人出面最好。于是妻子鼓起勇气去敲门,我则在自家门里听。一敲门,里面立即没有声音了。妻子再轻轻敲了敲。里面男人问,谁呀?妻子说,你们邻居。又问,有事吗?妻子说,没什么事,听你们好像闹意见,随便问问。男人说,没事。接着女人也说,没事。男人又说,没事,谢谢你。妻子只好说打扰了,退了回来。隔壁也安静下来。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觉得没有白敲门。但不到一刻钟,就又开战了,不过比先前压低了声音,还听到女人嘤嘤哭泣。
妻子来自农村。她叹了口气说,这种事,要在我们那里,早有左邻右舍去劝解、说和了。常常是几个男人和他们的老婆一起去。男人一般都会批评做丈夫的:大男人,怎么和女人斗气。然后不由分说,硬拉了丈夫:走,走,喝酒去。随便拉到谁家,拿出酒,简单闹两个菜,边喝边说。当然都是劝解,并夸赞他老婆这好那好,如果有孩子,更会拿孩子说事。丈夫很快消下气来,大家也就转了话题,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至于那些去的女人,都先听妻子哭诉自己的委屈,然后都好言相劝,说男人养家不容易,再说一些诸如一个锅里搅勺子,谁家没有磕磕碰碰的事,就不要往心里去。女人的气也就消了。一个来小时后,那些男人送丈夫回来,女子们都要丈夫给老婆赔不是。丈夫嘿嘿地笑着。女人们还会责怪地说,欺负老婆,算什么本事。其他男子都笑着说,连我们也都拉上了。于是一片笑声,大家笑着离去。临走,还故意带上门,在外面叫道:夫妻吵架不记仇,半夜三更拿脚勾……许多夫妻纠纷就这样化解了。
我连连点头,也由此引起我的回忆。一年寒假,我回农村的家乡,住在我三叔父家里。为某事,伯父与三叔父争执起来,互不相让,以致三叔父捡起一块砖头。其时我已经是小伙子了,过去紧紧搂住三叔父,把砖夺了过来,然后拉他离开。我们村只有三四十户人家,很快几乎全村就都知道了伯父和三叔父老哥俩闹别扭。当晚,三叔父家来了十多个村民,听说伯父家也去了十几个。我们村的男人大都同姓,所以来的都或者是我的长辈,或者是我的同辈。他们抽着烟袋,不紧不慢地劝解着三叔父。有的说三叔父小时伯父如何爱护三叔父,有的说三叔父后来日子过得比伯父好又如何帮助伯父。伯父大儿子的媳妇就是三叔父给娶回来的。三叔的气很快便消了下来。他自然也说自己的委屈,有个三叔父叫哥的、但年纪足可做三叔父叔叔的老汉说,人常说“这山咋叫哩,那山咋应哩”,叫的没有叫好,应的也没有应好。三叔父可能想到自己开始没有叫好,才引得伯父没有应好,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有个我的同辈,据说这事件与他有些瓜葛,他连连自责说全是他的过,才引得他“大叔、三叔”闹矛盾。这时三叔父说,怎么能怪你,都是我让我哥生气。这就是自我批评了,大家也就不再提此事,转到了其他话题上。第二天,三叔父拿出一瓶酒,让我给伯父送去。老哥俩很快便和好如初。
另一次,一个做女婿的同住在自家的丈母娘闹矛盾,说了一些气话。丈母娘一怒之下,回了自己的家,她家只有她一个。老婆哭得死去活来,要离婚。村人闻知,纷纷去劝解,当然批评做女婿的。女婿个性强,自己还放不下脸来,遂求人去接他的丈母娘回来。去的人说了好多好话,丈母娘才回来了,不过还很气恼。村人就给她消气。一个老者说,俗话说,“哪个牛犊不顶(抵)母”,女婿、外甥顶半子,顶你一次,你也不能老记着,谁叫他是你的女婿呢。有人推那做女婿的,他也赶紧过来给丈母娘赔不是,说你老人家就原谅我这“顶母”的牛犊一次吧。丈母娘也破涕为笑。双方就都下台了。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感慨系之,不能不佩服家乡农民的智慧。矛盾就这样柔软地化解了。
然而,这种邻里间、村民间互助的、调解矛盾的风俗,现在的农村也已经渐渐式微,城市就更荡然无存了。记得陆游那首《游山西村》的诗里有一句:“衣冠简朴古风存”。上述那种美好的古风大半已经只留在记忆里了。
这收藏那收藏,这传承那传承,这发扬那发扬,古风中那些美好的风俗,才最值得收藏,才最值得传承,才最值得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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