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每次过年回家,我总是先站在门楼前,望一眼那家人的房子。多少年了,整个村子都盖起了红砖红瓦的新房,只有那家的房子还是泥坯草顶。风刮雨淋,抹平的泥剥蚀进去,里面的泥坯支支楞楞地露出来,仿佛随时会塌。
我记事的时候,这家的男人腰已经弯得厉害,后来见到他,简直头都要弯到身体的一半了。据说他年轻时在生产队很风光,打了粮食装麻袋,一百五十多斤,他经常两条两条地扛。有一年他牵牛犁地,牛被他打得犯了犟,四蹄腾空,眼看就要撒野,他居然拽着缰绳,硬生生把牛给拉趴下了。他后来腰弯得厉害,大概跟年轻时不知惜力,累伤了腰有关。
这家的女人高高瘦瘦,衣服常年耷拉在身上,走路拖拖沓沓。脾气大,人却很大方,不管家里怎样困窘,只要别人送去礼物,她必定双倍奉还。有一阵查出得了恶疾,没钱治,她就拜神吃草药,竟也从此不再恶化,不过人更显得病恹恹的。
老俩口没有生育子女,有人把自己的第四胎女儿丢在他家房后,他们捡回家,草坯房里才有了孩子的哭声。孩子给这个家带来了很长时间的活力,但这活力也随着孩子长大慢慢消失了。孩子要上学,而上学是要学费的,这对他们夫妇来说绝非易事。勉强上完小学,孩子就退学回家,帮着驼背父亲干活。那些年,夕阳西下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个黑黑小小的女孩牵着庞大的牛走在路上,佝偻着腰的父亲在后面一探一探地跟着。
父亲越来越干不动农活了,却每天喝酒,喝醉了就和老婆吵架,经常被老婆挠得脸上一道一道。第二天出门来,有些地方结了痂,有些地方还看得到血印,伤口上渗出油黄的颜色,见了人,就讪讪地笑。大概女孩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里的日子眼看着过不下去了,只好狠下心,让孩子到城里打工。
有次回家,我偶然见到了那个女孩。头发焗了油,干干黄黄的,脸上化了浓妆,红红白白到不像真的。说话也字正腔圆,乍听还以为是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后来听人说,这个孩子现在发廊工作,学的是城里人的做派。
有一年,这女人到我家来找母亲说话。她说她问闺女,以后会不会给他俩养老送终。女儿似真似假地说,不。女人很伤心,说,这是拿实话哄人啊。年三十晚上,女孩的电话打到我家里,叫她妈来接,说她跟男朋友去南方度假,过年不回来了。那女人听了,就在我家里艾艾地哭,唠唠叨叨地讲,前年在东北,去年在新疆,今年又去了南方,这是不要我们俩了啊。
如果不是后来有人喊她去叫魂,那天晚上她会一直哭下去吧。听到有人叫,她很快擦干眼泪,跟着来人去了。
她是乡村里那种稍微特殊的女人。这种特殊女人有一项奇特的本领,或者会治疗眼疾,或者是叫魂,或者是安魂,如此等等。麦芒或风沙吹进人眼睛,她们把眼皮翻开,对着吹几下,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上一会儿,眼睛便恢复如初。小孩受了惊吓,打哆嗦或发烧,她们放一张旧邮票在小孩身上,念念叨叨折腾一阵,小孩子几乎立刻就可以下地疯跑。或者有人无端腿痛胳膊痛,家乡人会觉得是不知哪个过世的亲友在促狭,督促人们在平静的生活中想起他们。她们会帮着找到是谁在恶作剧,然后对着他们去世时的方向烧几张纸,祷告几声,有时还用上驱赶的语言,病偶尔也能霍然而退。
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奇怪的病。每到下午,就开始发烧,打上退烧针,便难受得更加厉害,有时候会在床上滚来滚去。如此持续了十几天,人就没了精神,眼神看东西都是散的。见惯世事的奶奶伤心地说,这孩子的命怕是保不住了。无奈之下,母亲就带我到这个女人家里去看。那次的怪病,最终被确认为掉了魂,那女人教了母亲一个办法,我约略记得是把桃枝和一双旧鞋压到枕头底下,然后往某个方向烧香之类。如此这般,我睡了一觉,第二天,病居然真的好了。
我不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怎么解释,问她,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们这行都有自己的师父,不是祖祖辈辈传下来,就是在稀奇古怪的场合有人教的。学会本领的同时,还附带一些特别的要求,比如,她们都要受耻。
这些人,大概是因为泄露了天地的秘密吧,到过年时节,鬼神齐集的时候,要在鬼神面前忏悔自己泄露天机的罪,她们称作受耻。一年来对人的善意,要在大年夜里让鬼神把罪降到她们的身上,用受耻的方式,弥补鬼神惩罚不能落实的失望。
前年回家,再看一眼她家的草房,终于换成了红砖的,只是比相邻的矮和窄很多。三十晚上下雪,我和父亲半夜出去拜年的时候,看到那个女人站在大街正中,面冲北,垂着眼,笔直站着,嘴里念着些什么。父亲小声告诉我,这就是受耻。
拜年回来的时候,雪下得纷纷扬扬。女人还瑟缩地站在那里,落雪积起来,把她的双脚盖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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