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评论许风康的书法,却一下子想到好多和他交往的琐事和自己的经历——上年纪的人容易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另外一点,从这些说开去,至少也是一个书法家,落在另一个书法家心底里的痕迹和影子吧。
春天之后不久,书法家许风康路过青石弄,带给我一小包新茶。茶叶是光福老家自己植的,风康说,只有这么多,尝尝味道。
几十年前,新茶上市的时候,我母亲带回家一些光福的新茶,我也是那一回开始试着喝茶,一喝就是几十年。身经百战的老兵,一直记得开第一枪时候的情景。高中毕业之后,我去读财经,在学校里交了第一个女朋友。女朋友的祖母是光福人,她们家有一幢很大的宅子,我曾经在宅子的长廊上喝过一次茶,是光福的新茶,好像叫雪绿。我和女朋友谈了二、三年,只是拉了几回手。昨天,喝着风康的茶叶,我随手写了一些句子:“少小过家家,青梅和竹马。现在长大了,你还记得她?”
一开始,我也只是比较喜欢书法,没有很好的学习条件,就凭着自己随意涂写——劳动人民家庭的孩子,怀着一颗书香门第的心。后来我就去当作家了,也一直过着写文章的生活。有一次《青春》杂志提出来要做一个我书法作品的封二封三。我内心十分激动,也有点不自信,就选了一些作品,向风康请教。我说我的书法拿出来,是不是有点丢人现眼?风康很直接地肯定了我的作品,这是极大的鼓舞。我也是从那时候起,坚持学习书法,并毫不犹豫地以为要和书法相依为命地走下去了。也是因为风康当初的指导,在我内心里,一直视风康为我的启蒙老师。本来我还想举行一个拜师仪式,却觉得现在这个年纪有点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感觉,不如再过些日子,七老八十了,一个老头诚恳地拜另一个老头为师,这是多么圆满的生命啊。
风康的老师是宋季丁,宋季丁是我心目中的大师,书法是他艰难而辛苦的生命中的神来之笔。我应该和宋先生同在一座城市中生活了好多年,却是没有缘分相识。我与风康在一起,就会说到宋先生,我最愿意听风康叙述他追随先生的陈年旧事。我以为风康对书法的热爱和执著应该是受到他老师很大的影响。
好多人是书法家,但他们和书法的关系是一种婚姻状态,柴米油盐地过日子,传宗接代地延续日子——如果书法仅仅是横平竖直似的,少了细腻和细节,少了情感和情怀,我以为就意义不太大。我想宋季丁先生和风康一直和书法保持着一份恋爱的形式,有一点距离,但心中牵挂,不受门当户对的束缚,也不攀比,更没有嫌弃。这样的恋爱几乎是生命里光彩和荣耀的瞬间。
青石弄5号的院子里,植了四株玉兰。玉兰是先开花慢开叶子,有点自说自话我行我素的样子,早春满树花开,光彩夺目。院子的另一边还开放着的梅花,竟是寒碜起来了,所以我觉得玉兰富贵高雅,几乎就是真正文人的模样了。
我是一名作家,但现在写作的兴致很淡,因为这些年写作投稿然后发表,渐渐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气,我以为我是为了满意读者而工作着。
风康的书法作品中,有着十分强调和坚守的自己。和宋季丁一样,风康的书法是和自己交流的一种方式。和自己的交流对话,也不用客气,也没有做作,多么自然而然啊。风康作品的另一点就是散淡休闲,没有负担,没有功利心,提笔就写了,搁笔就歇了。以书法的态度对待人生,也是让我若有所悟。
我在和风康的交往中,渐渐明了书法这一门艺术,从开始的白纸黑字算起,就是迈出了第一步,就是走在路上,因为几乎不可能登峰造极,所以一辈子都是走在路上,一辈子都有追求,有一份敬畏,但不存在拘束,同时,走到哪儿,那里就是目的地。其他还有什么陶冶情操、磨炼意志、强身健体之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套话,相当于感冒的时候,医生说是要多吃开水,开水没坏处,但开水和感冒冲剂还是不一样的。
最后我想写一个前后呼应的结尾,也是和茶有关:有一年一家出版社约我主编一套丛书,说一说和茶的你来我往,我就约风康题写了一系列书名。这一些签条,我一直保存着;书后来也没什么影响,像雨滴落在太湖里去了。
文/陶文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