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书法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
很简单,因为我们总得把我们的思想感情记录下来,所以书法有它实用的意义。千千万万人都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记录下来,记录就得利用书法。这很简单。可是人家看到我们的墨迹,无论是自己的作品,或是写的友人的诗文,他们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到我们的为人,这就在简单之中看到一个不简单。
人不可能完全相同,这就理解到书法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唐代人学二王,但是有几位真正赶得上二王的?元代的赵孟頫\学李邕,工夫下得很深,我有幸看到他的真迹,但是他比李邕的雄强差多了。为什么?因为他是宋末入元的人,他的气势就是不够,南宋的残山剩水,是和盛唐的旁魄纵横无从相比的。清代的邓石如学李斯,但是并没有赶得上李斯。这个是由于石如是由隶入篆,因此篆法中看到隶意,是倒学,但是邓石如确有他的气魄。本世纪前期的书法家我们见到的是很多了,真正的大家还没有看到。为什么?因为在那个混乱的时代是产生不了伟大的书法家的。太湖三万六千顷,鱼鳖蛟龙生焉,但是在固堤造田,开厂排泄的情况下,太湖的水不再是太湖的水了。因此近年来鱼类竟是大量的减产。一切都由于客观形势的发展,不能依靠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可能同志们要问书法的境界是怎样一回事?
境界是跟着人的思想发展起来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实际上是没有成就。可是有的人认为我是懂得一点的,这很苦恼,因为内心世界和客观的看法不能合拍,不能平衡,是痛苦的。看来这样的痛苦是无法解决的了。我想在这里把我自己的认识说出来。鲁迅说自我解剖,让我在这里自我解剖吧,对于自己是没有什么手软的。
从小的时候一直到廿二三岁,我写字是不成形的。楼鉴明同志曾经举出我说过的一段话,不妨在这里重复一遍。我在广西教中学的时候,一位年轻时的老师去世了。这位老师人是极好,待我们又很好,至少总得送一副挽联吧。挽联做好,可是自己写不来,只能请人代写,这就给我一个非常深刻的刺激,怎样这还要请人写。这才决定要好好写字。
这是我搞书法的动机,用现在的话说,这是实用主义。
学什么呢?
当然我做学生的时候,也学过这一种那一种,可是到应用的时候,还是用不上。就在这一次,我决心先从篆书写起,这是因为那时我已经读过《艺舟双楫》和《广艺舟双楫》,包世臣和康有为都在那里教我么。我看清楚这里有个顺学倒学的问题。
倒学是先学好真书,然后再学行草学隶学篆。但是这和书法发展的顺序是倒的。我决定先学篆书,而后再学隶,学行草,我准备好好地学篆,就准备花一二十年,待到有把握方学隶,所以在我二十多岁开始学篆书,准备花五十年的功夫完成这个阶段。
这实在是一个长期抗战的打算,是我经历的第一个阶段。
有人要问这不是浪费生命吗?
问题不要看得这么严重。我从小到现在八十六年,单花在吃奶吃饭吃粥吃零食的时间,每天平均一小时,已经花去三万小时,这个数字真骇人,可是没有人认为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因为大家认为人活着总得要吃东西。倘使指书法对于我们的生平是有意义的,那么每天花一小时实在不算浪费。我在二十多岁开始写字,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年了,中间本来不应当有间断,可是中间有间断了。因为在抗战当中,我到四川去了八年;以后也有过间断,即如最近住医院我就二十多天没有写字。真难受,比没有饭吃更感到难受。没有饭吃饿两天再吃,没有痛苦,可是二十多天没有写字,笔都提不起,照我目前的认识,起码要再写二十多天,才能把这个缺陷补起来。这就是说五十多天没有进步了,多可惜。
写字要费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事实。有人说:那么古人并没有花这么长的时间啊!问题是古人每天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学习,来锻炼,可是我们哪里来的这段时间?所以每天只能花一小时或不足一小时来做。古人打仗讲究速战速决,可是现在是说长期作战。长期是长期,但是不是说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时作战,因为那样做是办不到的。
学了一段时间,能达到一个什么境界呢?
说来也惭愧,我没有达到任何的境界,我至少束手束脚,没有达到什么。我非常羡慕清代的张裕钊,他认为他的书法是包汉孕唐,我哪里够得上这样的境界。假如我能够胆大一点说,我应当说希望能达到用篆隶那种精神贯彻到行楷当中去。有时我也胡乱以为在我的书法中,也透露一些学过篆隶的形象。但是这样做是很不够,因为我的气魄不够。我非常羡慕那些大气旁魄的人,不过我还是谨小慎微。我知道大气旁魄的可贵,但是我够不上这样,这也是无可如何的。
要把境界放开,必须有一个放开的过程。在这里我想举一篇文章,苏辙《上韩太尉表》。他说:
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
怎么个养法呢?
他说: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髙,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要看黄河,看终南、嵩山、华山,还要看首都的壮丽景象,和国家领导人物和文化名流的气魄。
这里却有一个附带的说明,苏辙在眉山只要向西去,不过数十里,就可以看到中国境内最高的峨眉山,那还要羡慕终南、嵩山、华山呢?可能因为他不到二十岁,说话不知轻重,不过峨眉山的开发是很迟的,宋代时候,一般只到洗象池一带,山顶一直要到明代才开辟出来。
事实上,到我们这一代,大家的眼界是久已放宽了。现在我们对于六六年以后的十年是有看法的,这里我们不谈,但是那时却有一件好事。不少人抓住这个时期,一直北到北京,西到嘉峪关,南到湘潭、井冈山走了一大圈,大大开阔了眼界,也许渡海的人不太多,可是比苏辙却是大大开阔了眼界。
开阔了眼界,这就是境界的放宽了。凭这个气魄,运用到书法方面来,便把自己认识的天地放宽。我们就可以获得新的发展,也应当开辟一个新天地。
我对于上海书法界的情况不太了解,曾经到过书法会作过一次报告,对于书法展览也曾不止一次参加过。解放后第一届书法展览,我曾送去四条篆书屏条,当时他们保证一定还给我,后来没有还,当然罢了。后来又要展览,还要我送四条篆屏,依然保证还我。当然吸取教训,我不会再送。现在更衰老了,就是当真保证,我也没有能力再写,就此结束为人写篆书的工作,至少不算坏事。
那么我所提出的书法的境界是什么?
是要在人品上有很好的修养,从外部看,要多一些见识,多接触一些国内的名山大川,通都大邑,和各种各式有较高思想境界的人物接触,丰富自己的认识,扩大自己的视野。从内心讲,要不断提高自己的认识,丰富自己的政治见解。这一切都会影响自己的书法艺术水平。
当然,我们也还要随时随地自我检点。宋代称苏、黄、米、蔡,蔡原来是蔡京,从现在所看到的《水浒传》,也还看到在北宋后期本来是指蔡京的,由于蔡京的声名狼藉,后来把他的名字抽去了,说是蔡襄。蔡襄确实是一位书法家,他的《洛阳桥记》气魄雄厚,不妨是大家,但是他和苏、黄、米相去太远了,联不到一气上。因为蔡京名气太差了,只有把他撤下,硬配上一个蔡襄。同样地,明代的严嵩是一位书法家和诗人,可是他的人品太差了,到今天北京六必居招牌虽存,严嵩的名字已经无人知道。作为一个书法家,总应当多为人民做些好事,才能流传下来。这是我们应当知道的。
整理说明:本文根据先生手稿整理。原稿没有写作时间,但文中提到“我从小到现在八十六年”,应该是1981年所写。又说到“最近住医院我就二十多天没有写字”,我记得当时曾到八五医院和长海医院探望,后一次先生在医院给我们发孙女结婚的喜糖,大约即写于出院后不久。原稿改动较多。题目先拟《学习书法的感受》,后改定。在第一节下,原本有一大段书如其人的叙述,约四百余字,后全部划去。其中有几句:“到医院看病,旧时代凭脉搏,现在的方法多了,除了脉搏,还要看心电器,照X光,搞超声波,检查血液,检查骨髓。从脉搏以外,我经验过五种检查的方法。是不是一定有把握?我不是医生,不敢下结论。”本意是说书如其人未必恰当,举就医为例,留下特殊的记录。先生21岁起习书,从篆书入手,再隶书,再行草,卓然名家,惟谈书法论文甚少发表。近日因编纂《朱东润文存》,从未刊文稿中整理出三篇,此为其二。特此刊布,期存遗说。及门陈尚君谨识。
文/朱东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