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夜班经理》,老作家勒卡雷又成为时髦的畅销作者,上一次他的小说大规模深入街巷,是因为BBC在1979年拍摄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长久以来,包括《锅匠》《荣誉学生》和《史迈利的人马》在内的“史迈利三部曲”,被公认是勒卡雷的代表作。其实他的创作黄金期在完成“史迈利”系列之后到来———从1983年到1993年的10年间,他差不多以每隔三年一部小说的节奏,写出他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5部作品:1983年《小鼓女》、1986年《完美的间谍》、1989年《俄罗斯大厦》、1990年《秘密朝圣者》和1993年的《夜班经理》。
当年,导演库布里克为了《夜班经理》的电影剧本把勒卡雷折腾得够呛,那时小说还没发表,库布里克第N次扔给勒卡雷一个修改后的剧本大纲,勒卡雷在稿纸边上写了一行字:“丫就是个混蛋。”拜“混蛋”所赐,电影没拍成,他在1989年正式落笔写小说,四年后出版。时隔20多年,这部让库布里克辗转反侧,闹到勒卡雷几乎和他反目的《夜班经理》,被BBC拍成连续剧。双男主的设置,一老一少,一邪一正,“豪斯医生”休·劳瑞和万人迷汤姆·希德尔斯顿(“抖森”)的搭配,导演苏珊娜·比尔曾经凭《更好的世界》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台前幕后配置都是最好。当然,观众没读过小说,不知道勒卡雷小说谱系里的春秋笔法,都没关系,有“抖森”的高颜值和大长腿,他一个人拉动好几个点的收视率。
这是梅菲斯特在诱拐浮士德
国民偶像的力量。可这个理由不靠谱,四年前翻拍电影《锅匠》,集结科林·费斯、加里·奥德曼、汤姆·哈迪———英国男演员的梦之队,电影在评论圈的口碑上好,却不能重现1979年电视剧的辉煌。
勒卡雷的小说当得起“经典”,能让间谍小说升华到严肃文学殿堂的作者,也就他和格雷厄姆·格林。勒卡雷的小说是有时代属性的,或者说,他的作品能进入最大范围读者的视线,是“时也运也”使然。他的写作从个体的挣扎出发,戏剧化地指向英国国族身份认同中矛盾、忧郁、病态的一面,就此,他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家们完成合谋,攫住读者的想象力,用虚构写作完成对“英国病人”的体检。他和他的小说每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总是在英国国家身份最微妙时,《柏林谍影》是这样,《锅匠》也是,现在的《夜班经理》还是。
早在《锅匠》时,史迈利去探望退休间谍康妮,她跟他回忆起他们那辈人年轻时在剑桥受训的往事,老妇人说:“可悲的爱啊。为了帝国的荣誉,为了帝国的秩序,这些都没了。世界变了,世界再见。”1979年的电视剧里,当潜伏的俄罗斯间谍比尔·海顿被揭发时,他对史迈利说出的一段台词是小说里没有的:“当英国在一切国际事务里丧失发言权的时候,我开始把眼光投向东方。”一句话戳得多少英国人心颤。
现在,《夜班经理》播出赶上英国为了“脱欧”公投闹得全国风雨。是留在欧盟的城堡里,还是隔开一湾海峡,追忆先祖的海盗习性?克己复礼地维护秩序,还是做不择手段的机会主义者? 在这两难中,乔纳森·派恩和理查德·罗珀出现了,他们有生之年的狭路相逢,既投射也转移了英国国内自上而下的焦虑。
《夜班经理》的开场,派恩身手好,脾气好,长得也好,这么一个完美先生却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因为他要卧底到一个非法军火商的身边。然后大反派罗珀出现了,他不脏,不丑,不糙。他穿得考究,看着简单,但明眼人知道每个细节都是用钱堆出来的品位。他说的一口英语,带着伦敦超级富豪区特有的口音。他有点撩人,又不过分轻佻,不像沾血的恶人,倒是快乐的爵爷。他风流干净,不动声色把杀人放火的脏活累活都丢给副手。
小说里,派恩的女朋友最透彻地看清了他的脆弱和动摇,她说:“你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你一直在寻找某个人,但我想,那个失踪的人是你自己。”在一个看似俗套的官兵抓强盗的故事里,官兵不像官兵,派恩不该多愁善感,强盗也不像强盗,当罗珀宣扬那套邪恶的自由论,派恩不是不被蛊惑的。罗珀手握巨大的地下军火王国,他在马略卡岛有冷酷仙境般的堡垒,在沙漠腹地建造他的秘密王国,但他内心不在乎这些“领地”,他以为自己是中世纪的征伐的君主,带着他的大臣和女人南征北讨,他谓之“自由”。他对派恩说:“人性的本质是腐败的,你要懂得怎样庆祝且享受这种腐败,然后你就获得了自由。”这是梅菲斯特在诱拐浮士德。
“今后我们要对抗的是无处不在的资本”
罗珀对人、对世界带着一种阴冷的恶意,他毫无疑问是个恶人,但他的罪恶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所默许。派恩的上司伯尔被勒令放弃对罗珀的调查,她遭受这样的威胁:“你不要妨碍这个国家的战略利益,在一个庞大的系统里,我们知道要把这个国家往什么方向推动。所以,我们需要罗珀,美国也需要罗珀。”到了这一刻,派恩和罗珀之间周旋的死亡之舞,现出它清晰的轨迹,这是两个英国之间的撕扯:在改变了的世界秩序里,做一个高贵的好人,还是不择手段的赢家;是善良柔软地泯然人间,还是踩着森森白骨一将功成?这番挣扎又可以追溯到“史迈利”时代的创伤:一个丢失了话语权的国家往何处去。
格林和勒卡雷的分界线就在这里。格林是一个在写作技法上更高明的作家,他把间谍当作一种高智商的行为艺术,不会纠缠于信念和手段的正义。比起勒卡雷潮湿的阴郁,格林是干燥明亮的,他愿意为一切有趣的人辩护。但勒卡雷不行,他太纠结了,在“西方能多大程度地捍卫其价值观”这个问题上,他抱着深切的怀疑。《柏林谍影》里,史迈利的上司说出:“不能因为你代表仁慈政策的一方,你就不像敌人那样残忍无情。”在和俄罗斯间谍头目卡拉的对抗中,史迈利的信念在于相信自己的一方是维护人性的,但最后,他恰恰利用卡拉钢铁意志里仅存的人性,给了对方致命一击。《史迈利的人马》终局,卡拉为了女儿,孤身从柏林墙的东面走来。勒卡雷在序言里写下:史迈利赢了,但赢的人输了。人性输了。
到了《秘密的朝圣者》,这个短篇小说集的最后一篇里,主角说了一句:“铁幕已经落下,今后我们所要对抗的是无处不在的资本。”这是勒卡雷写作的分水岭,之前,他写的是意识形态的角力,之后,他写的是资本主义的自省和自我批判。或者说,他写的是资本杀伐决断的世界里,一些天真的人去寻找他们失踪的“自己”。《永恒的园丁》里,闲云野鹤的外交官看清西方利益集团巧取豪夺的嘴脸,转身投奔撒哈拉沙漠。到《伦敦口译员》时,勒卡雷直接地写道:“已经不再是我的祖国的英国结束了,我的非洲开始了。”
在《夜班经理》中,当罗珀提起发生在伊拉克的一次沙林毒气袭击,他不以为然地说:“就是生意。”写这一笔,勒卡雷对罗珀持着尖锐的批判,他在这里寄托了故事的道德核心,反思在全球化的名义下,资本对人的漠视和践踏。就像他在《柏林谍影》出版50周年之际,写到:西方代言人打理得精致考究,为非法的战争辩护,为屠杀制造理由,并号称垄断的大公司能为第三世界谋福祉。当罗珀蛊惑派恩加入并享受他所谓的“自由”,当他冷血地嘲笑伯尔的“软弱无用”,我们可以想象文字背后的勒卡雷是愤怒的,他塑造了这样的角色,他更痛恨这恶中孳生的强者。至于电视剧的第二季,派恩将往何处去,甚或现实中的英国会怎样选择,这些就是小说之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