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年，我们都能在电影里看到西游故事的影子，新的文化土壤又会产生新的“CP”、新的顶流人物、新的情感结构。如今年的哪吒敖丙，因为太受欢迎了，他们甚至有了自己的组合“藕饼”，还成为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为2022年北京冬奥会制作的动画宣传片主角。李安导演的《双子杀手》，仔细看亦有西游故事中“真假美猴王”的影子，两个猴子都是真的，在技术时代通过“克隆”就可以实现，4K/3D/120帧的“二心搅乱大乾坤”，对于熟悉这段故事的读者而言，真心与妄心两个势力的对峙与争斗，恐怕也不会很陌生。

■  上美厂为2022年北京冬奥会制作的动画宣传片截图

今年，我在复旦大学本科生通识教育课程中开设了《西游记》导读课，有机会和年轻人一起重新阅读西游、讨论西游，学程过半，收获良多。好的作品，总是经得起一再细读，每个时间进入它，都会收获不同的意义。读到哪吒的时候，电影院里的哪吒热还没有过去，于是又翻了一遍《封神演义》，看到不少有趣的事。我们“80后”一代，对“哪吒”这个人物的认识，受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动画电影《哪吒闹海》的影响很大，2017年我曾经也写过一篇《他本是一世无双》给《文学报》，致敬这位失败的儿童英雄。

■  上美厂《哪吒闹海》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对《封神演义》的许多细节做了替换和修订。如果我们回到《封神演义》，则会看到不太一样的风貌。《封神演义》的缘起是纣王诗亵女娲，代价是断送成汤六百年。七年本来就是一个宿命的诅咒，哪吒知道自己七岁了，逃不掉这个安排，他在等待，具体会发生什么心里也不一定清楚，所以一直叫父亲“放心”，这个不关你我的事，连累不到你。后来，哪吒出去玩耍，天气热下水洗澡，搅乱了龙宫，被一夜叉浮上来骂了一顿，就把他打死了。又上来的就是敖丙，也是要刺他。哪吒用混天绫裹龙上岸，一看是条龙，心里想龙筋最贵气，所以抽了筋，想回去送给爸爸当束甲。结果李靖一点没感到儿子是为了孝敬他，反而吓死了，当时，哪吒说的居然是“父亲放心”，龙王要这个龙筋的话还给他就是了。李靖怕事，也不好好教育，也不正面处理。敖光前来复仇之后，李靖又怪哪吒，哪吒再次说：“老爷，母亲，只管放心……”哪吒可能是除了《红楼梦》中贾宝玉最爱说“你放心”的小说人物了。哪吒练习射箭，不巧射死了石矶娘娘的门人，哪吒本人也不知情，石矶娘娘找李靖问罪，太乙真人介入调停，最后真人说：“哪吒，你快去！四海龙君奏准玉帝，来拿你的父母了。”哪吒听得此言，满眼垂泪，恳求真人：“望师父慈悲弟子一双父母，子作灾殃，遗累父母，其心何安。”道罢，放声大哭。然后才有剜肠剔骨，成全孝名。哪吒死后，托梦给母亲造一座哪吒行宫，可是李靖怕自己的官位不保，一鞭把哪吒金身打碎，还骂老婆：“你生的这个好儿子，还遗害我不少，你要把我这条玉带送了才罢……白白的断送我数载之功！”就这样一个问题父亲，对孩子的爱毫不领情，在电影里被改成了一个慈父，愿意替儿子受罪，其实原本是儿子很想保护他。

■  上美厂《哪吒闹海》

《封神演义》有许多西游故事的影子。值得注意的是，抽龙筋这个动作，《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就有，“猴行者骑定馗龙，要抽背脊筋一条，与我法师结条子……猴行者拘得背筋，结条子与法师系腰。法师才系，行步如飞”。而《西游记》，也在隐微处试炼过“孝”的真谛。

百回本《西游记》第二十九回宝象国、第三十二回平顶山莲花洞两难，都有一个“孝”字萦绕（如金角大王要请母亲来吃唐僧肉、后“老魔挂了孝服”）。百花羞让唐僧带封信给国王，当时说的理由就是“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见”。“家书”本来就有“孝”意，书中开头就写“不孝女百花羞顿首百拜”、“正含怨思忆父母……”落款是“逆女”，但小说中她并不是主动私奔的，她的确是八月十五被奎木狼掳走的。

百花羞两次提到奎木狼，对这位丈夫都没有任何带感情的评价，对孙悟空提起时，更是说自己被“摄骗”。百花羞为唐僧求情时，对奎木狼故意提到“自从配了你，夫妻们欢会”，可见心机。奎木狼果然也爱听这个，就放了唐僧。沙僧猪八戒又打回去，奎木狼怒骂百花羞，说的是：“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彼时孙悟空因尸魔一难被逐，回来以后，要摔百花羞那两个孩子，公主说：“我自幼在宫，曾受父母教训。记得古书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行者说，“你正是个不孝之人，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是《诗经》里的话）故孝者，百行之原，万善之本。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还有什么“顺父母言情，呼为大孝”……其实孙悟空说起这种话来很别扭，因为他无父无母。那时候两个师父都不认他了。

■  86版电视剧《西游记》中的百花羞公主

在小说中，奎木狼的设置和“孝”的理念是冲突的，孝女身份阻碍贤妻职能，所以他去认亲的过程非常凶狠，还把唐僧变成了老虎。结果自然是丧子，针对的也是“孝”的惩罚。他的遭遇虽然让人同情，前定的因缘，百花羞居然忘记了。百花羞看起来真的对他没什么感情，而且花心思去了解他、顺应他以期逃离。这十三年的婚姻真就是强扭的瓜。

猪八戒请孙悟空回来的时候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概也是在化用“孝”名。尤其孙悟空对唐僧说，“师父呵，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出这般个恶魔样来？”是针对被逐时唐僧对孙悟空说，“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奎木狼是狼，三藏是恨虎，这一难也是唐僧心魔幻化的虎狼之灾，所以脱难后与孙悟空说，“贤徒，亏了你也”。最后孙悟空归队，故事得以继续进行。

无论是爱说“你放心”的孝子哪吒，还是满口“顺父母言情”的孙悟空，他们都带有恶魔性，却又心怀恻隐心。他们对长辈的爱，带有非常复杂的滋味，有徒劳、有忍耐、也有自我说服，而不是单一的温馨、懂得、慈悲。他们的故事多少有让人心疼的那一面，这或许就是通俗文学的力量所在。

作者：张怡微
编辑：何晶
责任编辑：张滢莹

*文学报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