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以“想象共同体”为主题的2019年上海写作计划如约而至，在为期两个月的沪上生活中，11位来自异国他乡的作家以城市为家，真切体会作为上海市民的感受。

这段时间里，他们穿街入巷，寻访隐藏在城市中、传统和现代交织融合的地方；经由多场与读者、与上海作家，及与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班师生的交流，沟通的话题从文学和写作本身拓展到社会发展、科技现象、东方文化；到访我们所在的、以文学命名的报社，探讨文学与新闻融合时可能达到的深度；走进外滩地标性建筑，通过对建筑的解读深入了解外滩以及上海的历史文化；做客作家楼耀福、殷慧芬夫妇家家中，以茶会友聊家常；借住传统徽居，在秋意渐浓时体会季节交替之美……

9月底，参与2019写作计划中的外国作家们来到文学报社，感受当文学与新闻交融时，自这座城市向全国、乃至海外华人读者群体所辐射而出的独特魅力。在位于上海报业大厦41楼的报社所在地，作家们参观、合影，与报社同仁交流倾谈。本报主编陆梅向驻市作家们介绍了文学报自1981年创立后，在巴金、冰心等老一辈文学前辈关怀之下蓬勃成长，成为活跃在中国文学现场，传递文学与文化讯息、深度切入、分析文学作品与文坛现象的重要有生力量的过程。

在两个多时间的座谈中，作家们与报社同仁就各自国家文学媒体、刊物的发展情况进行了深入交流。驻市作家之一、埃及《文学报》副主编亚瑟·阿卜杜勒·哈菲兹向大家介绍了该报在阿拉伯语世界的传播情况，并邀请中国的《文学报》与之展开更多交流互动，以将两种不同文化语境中的文学、文化发展情况在更广泛的范围内传播。

从初秋到深秋，时间转瞬即逝，作家们在这座城市的市民生涯临近尾声。正如开幕式上，上海市作协副主席孙甘露所言，差异和多元化，才有必要，也有可能让人们走出自己的“桃花源”，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以敬畏心、好奇心和求知欲分享彼此的文学体验。在交流中互换生活经验，在沟通中注入彼此鲜活的动力，这，“或许才是文学发展的应有之义”。我们约请了此次上海写作计划中的全部作家，与他们聊一聊身处急剧变动外部世界时写作的“应有之义”，以及城市生活带给他们的感受。

离沪前，参加2019写作计划的作家合照留念

Q & A

在你的生活背景和文化传统中，对你的写作造成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 埃及文化是多种文化和文明交织在一起的混合体，其中一些现在占主导地位，例如伊斯兰、基督教，阿拉伯和法老文化，而另一些则相对隐匿，例如希腊，罗马和奥斯曼文化。所有这些，都对我的写作产生了影响。但是，我全神贯注于埃及文化的所有组成部分，而法老文明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件事可能是因为它在大多数细节上仍然是一个谜，这也行程了对最伟大思想者的挑战。在具体写作中，我也喜欢写有关当代生活的文章，与历史本身相比，我更关注历史对人格的影响。

?? 童年时代的任何事件、青春期的每一次相遇、我读过的所有书以及短短几页之后我放下的所有书、起床时我所记得写下的所有梦想、那些我认为已经忘记的梦想、在餐桌上与父母交换的话语、在电影院看的电影……这所有的一切都对我如今的写作作出了贡献，并不断形成我作为作家的身份。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他只阅读他真正需要的东西。我永远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将变得有用。它是连续不断的地下溪流，侵蚀着石头。再没有比这个更能精确形容各种事物和经历对我的写作所造成的影响的。

??  我来自俄罗斯。这是一个非常悠久的国家，有着悠久的、充满戏剧意味的历史。我国某些地区气候条件恶劣，在极夜和寒冷的天气中，人们生活了几个世纪，并将继续生活下去。这样的生活，可能缺乏舒适感，例如房屋中没有电，煤气和水。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我们的情感是真实的，如果我们爱——这是一种极大的激情；如果我们感到愤怒——这是一种真正的愤怒；如果我们感到难过——如果您有一个俄罗斯朋友，您可以在眼中看到这部戏。我想把这些东西，带入我的故事。

?? 我写着一种悠久而丰富的文学传统，但有时候也会试图克制这种写作方式，这是建立在我之前所有作家的成就的基础上的一种书写。我认为作为作家，你需要对过去的伟大作家所提供的成就和范例持开放态度，而不是在书写上受他们的束缚。

??  我的写作旨在让读者从不断变化的自然和环境中了解当今世界运作的方式。这样，人们可能会想一想我们对自然和环境所做的事情，然后尝试珍惜祖先传承的宝贵“根”和“智慧”，同时使用现代技术来修复我们岌岌可危的环境。但是最大的问题是，我国的阅读文化不是很牢固，这样的问题对泰国所有的当地作家都是一个挑战。

?? 我的主要重点和兴趣是语言。我认为语言是民族的灵魂，也是传递民族文化最不可思议的思想库。或者换句话说，语言里隐藏着“民族潜意识”。波兰语具有非凡的灵活性，既异想天开，又充满直观，在波兰语的语法结构下，有很奇异的地方，你几乎可以像在某些离奇的乐器上一样在上面演奏。那是我真正的遗产和宝藏。

??  身处墨西哥，其实就身处这样一个矛盾中——我的身边充满了超现实、复杂的社会景观。在墨西哥这样的国家所发生的一切，比如暴力、毒品等社会问题，我相信不仅是身在墨西哥的作家不断受到影响，也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形成意义，虽然我不一定能清楚解读这种意义。

?? 很难说作家最受什么影响，因为我们就像海绵一样，理应吸收万物。在欧洲文化中，我最欣赏和受影响最大的两位作家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和阿米莉亚·罗塞利。两者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使用语言：意大利人罗塞里使用三种语言来表达自己。这完全符合我的观点，即学习不同的语言有助于作家建立一个不受文化特定影响的中立叙事空间。因此，在真实的事物所出现的地方，我们某种程度上是被迫生活在我们的母语（如笼子）中的，但是了解其他语言是摆脱困境的一种手段。

??  牙买加和加勒比地区有着丰富的文学传统，我深受我们伟大的作家的影响，但是我也受到我们这一代很多作家的影响。我尊重的所有作家，为我的成长作出了贡献。对我的作品来说，身在加勒比地区作家群落这一点意义重大。在我的写作中，我受到牙买加民俗、文化遗产和家庭传说的影响。加勒比女人在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是影响我写作的重要部分——她们的日常生活、她们的信仰、她们的土话，以及她们所保持沉默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写作的资源和养料。

?? 对我影响最深的，是我们文化中的诗歌，戏剧和绘画。我深受我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还有超现实主义运动的画家的影响。他们是将强烈的影像融合在一起的艺术家，他们的创作确实影响了我的写作。在我的写作中，有许多图像和隐喻。我喜欢为读者创建视觉图像，但途径是经由我的文字。我也深受戏剧作家和诗人如威廉·莎士比亚和伯特·布雷希特的影响。他们在戏剧中融合了诗歌，歌曲和散文，他们的风格中有高度的自由性，他们是出色的故事作家。

??  从欧洲殖民者的角度来看，巴西是一个拥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国家。这里的文化传统非常混杂，既有在各种种族偏见中艰难生存的土著传统，也有被奴役在种植园中工作的非洲人民的文化。在我的写作中，我试图对这些传统进行一种个人探索，在当下的巴西，这种传统文化空间正在被强势的外来文化所挤占。我认为其他当代巴西作家也追随了我们被边缘化的传统这一部分，并为之努力，他们非常了解文学在建构社会身份方面的分量和力量。留存、保护土著人民的传统非常重要。

Q & A

我们正身处极速变动的当下，周遭的一切有许多难以固定、难以命名的事物和意义，世界前所未有之大，也前所未有之小，这对任何作家来说都是一种挑战。身处这样的时代，写作的困难之处在哪？

多罗塔·马斯洛斯卡（波兰）：当代世界瞬息万变，社交媒体对我们的生活影响越来越大，这让整个世界愈加真实。文学不一定非要轻易地适调于这一点。写作是一种非常沉思的、个人的、缓慢的艺术，有时无法赶上多媒体盛行、快速变化、充满过度刺激的现实。写作者需要对此保持警惕，同时试着自我更新，在捕捉变化的同时，整体上保持一种类似于冥想的形而上的感受力——这是我发现的写作中越来越具有挑战性的地方。：当代世界瞬息万变，社交媒体对我们的生活影响越来越大，这让整个世界愈加真实。文学不一定非要轻易地适调于这一点。写作是一种非常沉思的、个人的、缓慢的艺术，有时无法赶上多媒体盛行、快速变化、充满过度刺激的现实。写作者需要对此保持警惕，同时试着自我更新，在捕捉变化的同时，整体上保持一种类似于冥想的形而上的感受力——这是我发现的写作中越来越具有挑战性的地方。

薇拉·迪·格拉多（意大利）：我认为，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生活在一个矛盾的世界中，在这个悖论中，文学和艺术通常都受到各种利益的影响。文学像宗教一样，是人类超越当前文明需要的一种表达，因此荒谬的是，它必须面对和处理其局限性才能得到更广泛的理解和认同。幸运的是，我从未被迫适应市场的传统期望，在这种悖论中，我生活的方式是对自己忠贞不渝：我总是说，相比于作为一个人，我更像一个作家。伊萨贝尔·维瑞（比利时）：面对开放的世界，我的书里混杂着许多主题。但是我不想给读者留下论文的印象。我的主要“主题”是身体、性别、爱情、为自由、女性主义、生态（自然之美，气候变化和污染）、动物权利等，我也试图以自己的风格尝试各种写作实验。我试图超越传统的经典写作，尝试以“艺术的方式”写作。对我来说，在当下，面对的写作挑战是如何向读者传递一种积极的能量，而不仅仅是一个信息——艺术具有激发人们活力、并成为生活中良好伴侣的力量。

2019上海写作计划交流会中的一场

保罗·斯科特（巴西）：影响地球某个区域的情况最终会在遥远的其他地方反射。就算作家笔下所写的是自己居住的区域，也需要了解在遥远地方发生的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作家不能任自己的视野和想象力停驻不变，尤其是他的想象力。想象的力量甚至能够预见大多数人目前没有意识到的一些问题——那些已经微妙体现在各种细节里的问题。假如被日常性所迷惑，远离了敏锐的凝视，就抓不住这些问题。我有一本在澳大利亚出版的书，讲述了一位父母来自不同种族的妇女，一位毛利妇女的女儿和一位英国男子的故事。这本小说与巴西有微妙的联系，但它是从影响社会的普遍问题发展而来的。

Q & A

在上海居住了近两个月以后，想象中的上海与实际是否存在很大区别？对你来说，这座城市中最具有审美意味、戏剧性的地方在哪里？

诺·莫拉莱斯·穆诺兹（墨西哥）：在我居留上海期间，这里的一切经验与我以往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几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但当我找到具体的相似之处时，又受到震动。我对在这里体验到的中国书法、建筑、美食和语言感到敬畏。所有这些使我好像生活在一种梦寐以求的状态里——我几乎永远处于惊奇之中，并不断意识到在这里我是一个外国人。当我回到自己的祖国时，也许就会错失这种感觉了。：在我居留上海期间，这里的一切经验与我以往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几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但当我找到具体的相似之处时，又受到震动。我对在这里体验到的中国书法、建筑、美食和语言感到敬畏。所有这些使我好像生活在一种梦寐以求的状态里——我几乎永远处于惊奇之中，并不断意识到在这里我是一个外国人。当我回到自己的祖国时，也许就会错失这种感觉了。

做客作家楼耀福、殷慧芬夫妇家

米莉森特·格雷厄姆（牙买加）：对我来说，观察这座城市的戏剧性是一件日常事务。我喜欢看警察早上准备工作；身着蓝色和橙色工作服的男人和女人勤奋工作：擦拭，喷洒，打扫，抛光，为城市的一天开端做准备；公园则在优美的运动和声音中活跃起来，小型扩音喇叭里传来有特色的音乐，上年纪的人拍打和摆动躯干，四周有修长的竹子拔地而起。

我也对所有的构造感到好奇。这座城市每天都在眼前发生变化。一种秋天和春天的感觉正同时发生在建筑物身上——豫园如果是一种秋天的话，一走出这片区域到人民路，便是簇新的像春天一样的建筑，这就像在拍摄还没开始，你就走进了电影院等待观看，一切都在发生中。我想知道当照相机开始转动时，生活会怎样。

亚瑟·阿卜杜勒·哈菲兹（埃及）：来上海之前，我认为这里可能充满了西方风格的工业和金融业景观，但其实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城市。两个月时间的居住，我不能假装自己发现了真正的上海，每当我们看到城市时，这座城市都在发生着变化。我确定的是，上海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充满生气和灵感，它在外来者面前缓慢地展现自己。它拥有很多张面孔，令人发人深省，而不能轻描淡写。同时，它雄心勃勃地展现自己作为未来的城市，这里还有一种神奇的包容态度……在我印象中，这是一座寻求历史和现代共存、中国和西方相容，既安静又喧闹的城市。

同时，这是一座拥有内在力量的城市，无论是居民，还是游客，他们无忧无虑地与城市共生共长，有矛盾，亦和谐，融合生成了一种能被称为“上海人”的城市总体精神。

Q & A

想象一种跨越国界的文学，这样的文学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的话，会是什么样的？

瑞威特·帕尼派特（泰国）：对我来说，一部可以跨越国界的世界文学是在各个层面植根于人类最深远意义的作品——这其中包括对于动荡和和平的描述，包括人性的残酷和善良的描述。

多罗塔·马斯洛斯卡（波兰）：文学可以跨越国界，因为人在根本上大致相同。另一方面，特定语言的逻辑决定了它创建的现实逻辑，这是每个国家和地区的文学都是特殊而独特的原因之一。有时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书永远不会在我的国家之外得到完全理解的原因。波兰语本身是一种非常本地化、封闭的语言，翻译起来也很困难。虽然如此，我一直在努力，希望通过翻译将自己的想法传递出去——就好像我的一本正在被翻译成中文的书那样。

杰拉德·伍德沃德（英国）：跨越国界的文学，也将基于个人层面的经验所展开。比如在鲁迅公园，我遇到了奇妙的作家广场，那里有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歌德等作家的雕像。来自16世纪都铎王朝的英国作家如何与当代上海人产生对话关系？答案在于他如何撰写有关人类普遍经验的文章。那些文学已经跨越了400年的时间，但只要仍然能够提供关于人类的主观体验，也就能够跨越政治和地理的界限，不断流传下去。

作者： 张滢莹
编辑：李凌俊
责任编辑：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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