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江南三部曲》《望春风》《隐身衣》之后,作家格非近期又推出长篇新作《月落荒寺》。
与其他作家有所不同的是,格非近年的作品似乎始终有一种隐秘的承接关系,其间遍布的疑惑和追问,都指向同一目标——勾勒人的精神图像。
《月落荒寺》的故事发生在当下的中国,主人公林宜生是在北京五道口某理工大学任教的老师,以他为中心,大学同学周德坤夫妇、好友李绍基夫妇、赵蓉蓉夫妇等八人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朋友圈。然而,在貌似平常的日常交往背后,隐没在深处的人物关系却远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一边是以自由之名离开的发妻白薇,一边是在落魄时匆匆出现在生命里又匆匆离去的神秘女人楚云。眼前的琐碎是实,天边的圆月是虚;目睹的人事为假,耳听的乐曲为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庸常的人际交往在填塞日常生活的同时,让林宜生开始重新思考着人之存在的本质意义。
《月落荒寺》的标题来源于法国作曲家德彪西于1907年创作的钢琴曲《意象集》第二卷,带有鲜明的东方色彩,是德彪西的创作中意境最空寂,谱符最稀疏,音响最弱远的一首乐曲。
格非说,构思《月落荒寺》时是把它跟《隐身衣》的故事联系起来的,“《隐身衣》的故事写的是很普通的一个人,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以这个人为主人公写的一个故事。《月落荒寺》的故事跟《隐身衣》有错综的地方,有交叉的地方,它写的主要是以知识分子这个群体为主人公的生活圈子,他周围的朋友里也包括艺术家,官员,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物。主要是在《隐身衣》的构架之下让故事延伸,有一个外部的故事构架。”
他表示,创作《月落荒寺》是想表达我们生活中的每个人,由于这个时代的变化,都在重新定位自己,也在不断地调和或者说调整自己跟生活之间的关系。这当中当然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心理冲突,这当中会有不同的人物。他想通过书写哲学老师林宜生与朋友们之间,与匆匆出现在生命里又匆匆离去的神秘女人楚云之间,以及作为父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来描述今天的现实以及我们自己对精神生活的某种追求。
作家格非
节选
1
四月初的一天下午,天气晴暖。林宜生和楚云从楼上下来,穿过褐石小区西门,准备去马路对面的小院喝茶。中关村北大街上的十字路口,刚刚发生了一场车祸。道路两侧停着几辆警车。医生和护士将一名年轻的女伤者固定在担架上,往救护车上搬;而趴在斑马线上的那位中年男子,因头颅碎裂而被晾在一边,暂时无人置问。宜生注意到,死者穿了双红袜子。看来,传说中辟邪消灾的红色,并未吓退本命年的死神。
既然警察在路口设置了安全线,他们只能绕开车祸现场,从更远一点的人行天桥过马路。
这家名为“曼珠沙华”的茶社,坐落在桐花初开的树林里,幽静而略显荒僻。据说,这个小院原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离已成废墟的西洋楼不远。朝南的花窗正对着屋外的一畦菜园,园外是一处宽阔的池塘。池塘东侧的一家打字社早已人去楼空。门前的树荫里,柳莺婉转的啼鸣,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夹杂着灰喜鹊喳喳的叫声。林宜生还记得,两年前,他曾受邀在茶社隔壁的“单向街”书店讲过一次课。自从书店搬到了朝阳区的“蓝色港湾”之后,茶社的生意就开始一蹶不振。
每年清明前后,小院中的那两株名贵的西府海棠到了花盛期,茶社的丁老板都不会忘记给宜生打电话。喝茶兼赏花,赏花顺便喝茶,反正都是一个意思。丁老板说话,有点爱咬文嚼字。他说,海棠花乃易逝之物,如果听任它在人迹罕至的小院里自行枯败,无异于暴殄天物。宜生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海棠,为何不把店名改为‘海棠居’?‘曼珠沙华’这个名字,不好记,听上去也有些拗口。”丁老板想了想说,茶社的名号,是北大哲学系的一位女博士给起的。曼珠沙华,乃是《法华经》中的四大祥瑞之一,也被称作彼岸花。在小津安二郎的同名电影中,彼岸花意为“纯洁而忧伤的回忆”,很美。
楚云对门廊下的那两株海棠没什么兴趣,她说,看海棠,还是得去潭柘寺。至于丁老板所津津乐道的“曼珠沙华”,在楚云眼中,也不过是寻常之物:“说白了它就是石蒜。按照迷信的说法,这种花是很不吉利的。”
一走进这个小院,楚云就望着院内墙角一棵百年垂柳呆呆地出神,目光随之变得有些清虚起来。这棵垂柳由锈迹斑斑的铁架支撑着,正在恹恹死去。长满树瘤和藓衣的枝干上绑着四五个白色的树液袋,通过细细的塑料软管和针头,向树身输送营养。看上去,这棵老树就像一个浑身插满了管子、处于弥留之际的病人,正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活气逼出来,抽出柔嫩的新枝,随风飘摇,在小院的一角洒下一片可疑的阴翳。
“濒死的枯树也能打点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楚云笑道,“只是不知道它心里是怎么想的。是这么强撑着活下去,还是情愿早一点死掉。”
仿佛是为了回答楚云的提问似的,一阵风过,稀疏的柳枝从屋顶的瓦楞上簌簌拂过,犹如一声寡淡的叹息。
有那么一小会儿,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朵浮云,将阳光遮住了,就像是有人故意把光线调暗似的。坐在静谧的院落里,宜生能感到春寒的一丝凉意。一个穿着臃肿皮裤的老头,正划着小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钩竿,在池塘里打捞杂物。新长出来的菖蒲,在池塘的四周,镶出了一圈油汪汪的深绿。
墙外马路上的车祸似乎已经处理完毕。疾驰而过的汽车的嗖嗖声远远传来,像流水一样喧腾不息。
2
女服务员端着一碟曲奇饼干、一碟葵花籽,朝他们走过来。就在这当口,楚云的手机响了。
服务员说,店里新进了一些太平猴魁,问他们要不要尝尝。楚云没有搭理她。她在接电话的同时,站起身来,远远地走到了门廊边的海棠花下。一对刚刚进店的情侣,正依偎在树下,摆出姿势,让丁老板给他们拍照。楚云一边接电话,一边直勾勾地望着宜生,就像她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是冲着宜生说的。不过,她特意压低了嗓门,宜生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等到女服务员将两杯泡好的猴魁送来,楚云已经离开了那儿,走到了院外蜂飞蝶舞的菜地里。
阳光透过丝丝缕缕的柳枝,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宜生隐隐感到了楚云接电话时的刻意回避,有点不同寻常。由于出门前服用了抗忧郁的“丙咪嗪”,在午后的丽日下有点犯困,他伏在茶桌上睡着了,不一会儿就做起梦来。他梦见楚云在喊他。她围着湖蓝色的丝巾,脸凑向南墙的花窗,打着哑语喊他,像是急切地要跟他说一件什么事。
很快,她勉强笑了一下,人影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后来,宜生一次次回忆起这个令人困扰的画面。他不能肯定这是真实发生的情景,还是梦中错乱的影像。每当他想弄清楚这个四月的午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首先或最后出现的,始终是她在窗口的凄然一笑。
3
四年前,宜生的妻子白薇,与一个加拿大人好上了。这人瘦高个儿,留着一撮小胡子,名叫派崔克(Patrick)。妻子与他同在海淀的一所文科大学任职。为了不惊动正在读初三的儿子伯远,夫妻两人关于离婚的谈判,是在五道口的“雕刻时光”咖啡厅进行的。一落座,妻子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定跟派崔克去加拿大“共同生活”。如果说,她那毫无意义的人生,还留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及早离开这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国家。那时,她还远未获得加拿大国籍,派崔克所许诺的隆重而庄严的天主教婚礼还没有举行,但在她口中频频出现的“中国”一词,已经悄然变成了“你们国家”。这让好脾气的林宜生一时怒不可遏。
白薇曾在波士顿的费正清中心呆过三个月,紧接着又被学校派往日本的岩手大学,做过一年的交换教师。回国后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神神道道,愤世嫉俗。她曾因好友陈渺儿之邀,去白石桥参加过动物保护团体组织的“集体散步”,结果遭到警方的拘捕。尽管六个小时之后,警察弄清了她的身份,并客气地派警车将她送回了学校,但一切都已太迟。愤怒和羞辱让她整个晚上神思恍惚,自言自语。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不可原谅”。但林宜生一直没弄清楚,所谓“不可原谅”的对象,指的陈渺儿呢,还是警察。
不论是在餐桌边吃饭,还是在客厅里看电视,她都不会忘记用她在国外的经历来启迪他的心智。比如,在波士顿的三个月,她没有擦过一次皮鞋,空气像玻璃那般透明,甚至带有一点甜味。“只要你愿意,可以穿着鞋上床。”而在日本的奈良,野生的麋鹿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行走,濛濛细雨中漫山遍野的早樱,如梦如幻,让人黯然销魂。她一度试图改变孩子的信仰:“如果你愿意受洗,皈依主,我相信派崔克一定愿意帮忙。”这些言论,让儿子的价值观出现了令人忧心的混乱和分裂。
相关评论
必须看到《月落荒寺》在格非小说的谱系中发生了质变,这是因为小说所立足的问题发生了隐秘的变化。如果说“江南三部曲”、《望春风》等小说中仍然萦绕着客体世界、政治现实的救赎希望,在其与主体意识的拯救之间徘徊不定,《月落荒寺》则事实上缩小了自己的野心,将其关心的问题具体到主体意识的现实层面,并给出了有力的回应,并且已然不是传统意义上所谓的“审美乌托邦”。 ——王子瓜
时隔七年后,格非才为《隐身衣》炮制出前传,此间或大有深意存焉:这必定跟作者格非心境的蜕变紧密相关。为《隐身衣》创制叙事人的格非和给《月落荒寺》制造叙事人的格非,不可能是同一个格非。时间的流逝导致的心境蜕变,这本身就是一个命运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乎作者、关乎作品。作者的命运决定了作品的命运。——敬文东
熟悉《隐身衣》故事的人,也许会发现《月落荒寺》和《隐身衣》互为“潜文本”,二者如同故事开篇的镜子隐喻,唯有将它们并置对读,才能窥探小说家杰出的叙事能力和野心。——林培源
编辑:张滢莹
责任编辑: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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