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林黛玉,很多人的印象都是孤傲、高冷、敏感。她言辞犀利,处事任性,因而有时会给人尖酸刻薄之感。当然,这与她体弱多病、母亲早逝、寄人篱下等年少时的经历有关。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待人处事经验的增加,黛玉的内心也在不断成长。她的性格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表现出来的情商越来越高,与早期的黛玉形成了反差。
原本黛玉仅仅耽溺于个人世界里,只拥有、也只在意的仅仅是“才情”与“爱情”这两者而已。但当故事发展到象征一般女孩成熟的及笄之年时,作者让我们看到,十五岁的林黛玉从个体小小的框架中破茧而出,将自我纳入到群体之中,开始具备对外在群体世界的概念与关心。黛玉对人、对事、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方式也都随之而改变。
从孤绝的个体到和睦的群体
早期的林黛玉,因为自卑情结所产生的不安全感,使她“从未把他的兴趣扩展至他最熟悉的少数几个人之外”,因此书中明白说道:“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第二十二回)
但这样自我封闭的孤绝状态,到了后期却明显地破除了,因为克服了自卑情结的林黛玉开始相信:她能凭自己的努力,在家庭的范围之外,赢取温暖和爱情,而其最主要的做法便是破除心防,解消人我之间的敌对意识,进而与周遭环境建立友谊关系乃至拟亲缘关系。
于是我们看到,“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第四十八回),“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第四十九回)。
接着更从姊妹关系扩及亲子关系,在第五十七回“薛姨妈爱语慰痴颦”一段中,黛玉趁着薛姨妈对她摩娑抚爱同时表示疼惜之情时,提议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
而从后文所记述,她“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要求打那取笑她的薛宝钗,以及后来薛姨妈借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第五十八回)。
这些都反映出林黛玉已然开始打破血缘上孤绝的疆界,与自我之外的他者勾连扣结,如锁链般从情感上扩大了拟亲族的人际关系,而共同形成和睦的群体。
换句话说,黛玉那只用“才情”与“爱情”所建构的个人狭小的世界,已开始突破而向外打开,以足够的宽广容纳别人的优点,接纳来自宝玉以及贾母之外的他者的情谊,从而与世界握手和解,进入到由“人伦关系”与“世俗价值”所建构的群体世界中,真正与大观园的人际社会融为一体。
由洁癖守净到容污从众
黛玉生性好洁,曾掷回宝玉珍重转赠的北静王所赐的鹡鸰香串,理由是:“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第十六回)
《葬花辞》中“质本洁来还洁去”一句也说明了她喜净好洁的性格特点。但林黛玉如此纤尘不容的洁癖,却也随着胸界的开展而逐渐模糊松解,让“好洁”不再成为阻碍人际之间汇流融通的障壁。
试看以下这段有关饮茶的描写:
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黛玉)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身为黛玉之重像的妙玉,曾经因为嫌脏而打算将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丢弃(第四十一回),这毋宁是好洁太过、孤介骄世的行为,以至于“世同嫌”而“世难容”,终究落入“终陷淖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第五回人物判词)的悲剧收场。相较之下,黛玉能够直接以宝钗喝过的茶杯就口饮干而不以为意,此一做法与其背后所隐藏的心态便随和得多。
纵然这是与宝钗尽释前嫌之后的友好表示,但就黛玉的性格而言,毋宁更蕴含了性格转变的一个微妙契机;而袭人对林黛玉的了解显然还停留在前期阶段,为了怕唐突这位敏感多心的小姐,因此在话语中一再表示“我再倒去”,当其目睹眼前奇景之际,心中的惊异意外之情应是可以想见的。
由尊傲自持到“明白体下”
在前期孤绝的封闭状态时,林黛玉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第五回)的姿态,总是毫不保留地逞露个人自卑自尊而敏感多疑的脾性,所谓“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第二十七回),对平辈已然率性而为,对佣仆者流更是无所顾忌。
《红楼梦》第八回中,因为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扫了大家的玩兴,而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道:“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随即更针锋相对地加以尖刻反讽,惹得李嬷嬷又急又笑地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黛玉的锋芒都莫不是“目无下尘”之性格的显露。然而,对待下人态度的改变,同样也在林黛玉的成长史上留下了鲜明的一页。第四十五回中的这一事例最能反映出她的“明白体下”:
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黛玉)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林黛玉除了特地给送燕窝来的婆子几百钱之外,还外命加茶寒暄,其中所蕴含的刻意招待之迹宛然可见;慰劳婆子的内容则又充满了对下人之生活嗜好的理解,与对下人之劳动奔波的体贴,甚至对于贾母都视为罪大恶极而动怒申饬的设局聚赌一事,都不但能够寄予同情的理解,还更充满包容尊重的顺任之情。
所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的说辞,已然直逼生意人的口吻,也只有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之人才能道出。这样的做法,实与宝钗、探春、袭人等较具有俗务经验而世故圆熟的人物已大为趋近。
从口角锋芒到自悔失言
在《红楼梦》中,黛玉之原初形象乃是争强好胜、不落人后,是故往往流于言语尖刻、口角锋芒,每每“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第八回)、“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第二十七回)、“忙中使巧话来骂人”(第三十七回)。
而此一尖言利语又往往如散弹一般扫射身边眼前之众人,正如湘云所不满的:“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第二十回)这种“专挑人的不好”的打趣方式,结果必然是刺激别人的隐痛、提醒别人的不如人之处,甚至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洒盐。
而且用比刀子还尖的话打趣(甚至伤害)别人之后,黛玉也并不曾自以为有过,往往在口角风波之后,有的只是在受到他人反击时所产生的赌气自伤而已。
但自第四十二回开始,我们所看到的黛玉就有了收敛自持的不同风范。虽然一时之间不能完全改掉这“打趣别人”的习惯,但值得留意的是,虽然在惯性原理的强韧作用之下,刻薄的林黛玉却已懂得自省自制,不继续纵情顺性地放任自己的性格惯性脱缰而去,以致同时伤害了别人与自己。
试看以下两个例子:
(宝钗)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第四十二回)
黛玉笑道:“他(指湘云)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第六十二回)
两段情节中,黛玉“见一个打趣一个”的习惯还一时间不能净去,但从“饶了我罢”的软语央告,和“自悔失言”“自悔不及”的惭愧心理,可见黛玉对自我的调整以及性格的转变,实在是十分用心而颇具成果的。
尤其让她“自悔失言”“自悔不及”的对象,乃是身为女婢的彩云,这就更加印证了前述“明白体下”的表现,与周全圆融的心态乃是一体同源的本质性关联。
从率性而为到虚礼周旋
这样一种从口角锋芒到自悔失言的改变,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不逞口舌之快而已,更积极的意义在于:林黛玉对外界之“他者”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内在质变,因此解消敌对竞争的抗衡心态,而融入更多善意的了解与接纳。
例如,对于贾府中最昏聩愚贪的赵姨娘,林黛玉原本是视而不见、嫌恶不屑的,而且往往不加掩饰地直接表露,一如赵姨娘所觉察的:“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第六十七回)
但到得后来,却也懂得稍加文饰,改为以礼相待:
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边又使眼色与宝玉。(第五十二回)
黛玉一向自尊自傲,因而行事往往“也只瞧我高兴罢了”(第十七回)、“咱们只管乐咱们的”(第八回),后来却能够在面对赵姨娘时好言相迎,并在洞识其顺路人情的虚情假意之余,还能顾及陪笑让坐倒茶之类的情面虚礼,其中的周旋之态已大非昔比。
更往后发展,到了大观园生活的晚期,林黛玉应对人情的表现便越加圆熟,例如她对写出《如梦令·柳絮词》而心中得意的史湘云,不但没有任何竞技的较劲心理,反而还谦说:“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第七十回)其中“我却不能”的说法,在她缠绵悲戚的《唐多令》写成后便不攻自破,显见为一种社交客套之谦词。
人的性格会随着时间、经历和环境而发生改变,黛玉亦是如此。由早期的孤傲清高、尖酸刻薄,到后来的主动融入、自省自制,黛玉这一人物的长成历程得以自然展现,形象得以立体、丰满。这也正是《红楼梦》人物塑造之精妙所在。
观点资料来源:《红楼梦人物立体论》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苏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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