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赴山东寻找“烈士陵园”
我的伯父徐惊百曾于1937年9月组建了一支27人的抗日义勇宣传队(以下简称宣传队)。根据宣传队员孙卜菁和刘祖荫合写的回忆文章《江海星火》记载:“队员陈瘦秋于1940年11月27日,在江苏省与山东省交界的赣榆县城头镇牺牲,安葬于山东省临沂市莒南县大山公社烈士陵园。”为此,我先后给临沂市和莒南县党史办、档案馆、民政局打电话,都回答找不到陈瘦秋的资料。
我不甘心线索就此中断,于是分别于2012年、2015年、2018年三赴莒南县,试图找到“大山公社烈士陵园”,探寻陈瘦秋可能留下的踪迹。
陈瘦秋
莒南县政府的同志告诉我,大山公社文革后即恢复原名“朱芦镇”。然而,朱芦镇政府的同志却说,没有听说过烈士陵园。我再次翻阅宣传队队员的回忆录,发现朱芦镇位于沂蒙山区,镇内有一座“大山水库”,这是唯一与“大山公社”同名的地标。大山水库南面大坝下有一条小河,流入沂河。朱芦镇位于沂河东岸,过桥向西不远,有个村庄叫河西村,曾在回忆录中被多次提起。我决定到河西村去看看,说不定会有线索。
河西村村主任接待了我,大山水库的确是在大山公社时期修建,但他并不知道附近有烈士陵园。那天,一位到村委会办事的老伯,听到我与村主任的谈话后,手向北一指,对我说:“翻过北坡,那里有座没有和尚的庙,后面有很多坟,会不会就是你要找的烈士陵园?”我一听,立即振奋了精神,出门叫上一辆摩托车,直奔“后面有很多坟”的庙。
从河西村村委会出门向北是一条才修的山路,沿山路走了约5里路,上坡,居高临下可看到不远处有一大片呈长方形的树林,树林中有一座约四层楼高的砖塔。走近树林,赫然发现一座带围墙的院落,院外可见青砖砌成的高塔上隐隐约约竖刻着四个大字,依稀是“烈士公墓”。路人告诉我,这里地属石场村。由于附近交通十分不便,于是我和摩托车师傅商量,将原来谈好的20元车费翻倍,让他一个小时后再送我回朱芦镇。摩托车师傅说:“好吧,你进庙去吧,不管多少时间,今天下午我就‘卖’给你了。”此刻,我感受到了山东大汉的豪爽,如果他不愿等我,我决计不敢进庙的。
2、“忠实剧人”陈瘦秋长眠莒南
因为大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锁,我只得翻墙进入。整座寺庙的建筑是仿古庙大屋顶样式,青砖黑瓦,花岗岩基石,十分古朴。大殿门额匾“忠烈祠”,题字者为国民革命军57军111师师长常恩多。
这是一座两进院落,第一进的东头竖着一块青灰色花岗岩石碑,上刻“民族正气”四个大字,碑文上记载:“陆军第一百十一师在常故师长获三公率领下,转战于鲁苏豫皖六载,于兹我忠勇将士为国牺牲者,达五千余众,噫,其何悲壮义烈耶!”再入内是“烈士公墓”塔,塔后便是墓地。墓地里长满了齐腰高的杂草,拨开草丛,我看到了一排又一排或有碑或无碑的坟头,似乎望不到尽头。终于,在找了近三分之二的墓地后,我发现了陈瘦秋的墓碑,碑石正面刻着“南通陈瘦秋之墓”及中英文诗句,背面刻录了孙卜菁写的碑文:
陈瘦秋同志,江苏南通人,是一个在抗战中与敌奸搏斗而死的英勇战士,也是一个不畏任何艰苦辛酸的忠实剧人。
民国二十六年,当抗战烽火辉耀着大江南北时,他离开了上海业余剧团的伙伴们,以剧人的特长,参加了五十七军百十一师工作。三年来,把握着抗日戏剧这武器,坚持了敌人后方的战斗。在风霜雨雪黑暗泥泞之中,在苏北、皖东北和鲁南,千万个士兵,千万个民众,曾在他的舞台前激动流泪,愤恨怒吼,燃烧起他们为民族复仇的怒火,指使着他们手中的武器,去歼灭千万个敌人。他曾拒绝过伙伴们邀请到大后方工作的要求,坚强的扼守住敌人后方的一个戏剧据点,直到他惨死以前。
民国二十九年的初冬,当五十七军九·二二锄奸运动发动后六十五天,为了击破敌奸的阴谋逆袭,他担负起了对民众宣传教育的工作。白天无数民众簇拥着这位热情多趣的艺人,黑夜毒辣的魔手却在搜索他,就在十一月二十七日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里,被秘密勒死在赣榆县城头镇附近的田野间,凶手是一群说中国话,吃中国饭,为日本军阀奴役的奸徒。
瘦秋惨死时年二十七岁,他的同志们找着他的遗体,于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九日礼葬于此。
陈瘦秋墓碑
3、随赵丹一起加入剧人协会
碑文提及“他离开了上海业余剧团的伙伴们”,使我好奇于这个剧团以及陈瘦秋的伙伴们,于是从山东回来后,我走进了上海档案馆和上海图书馆。
民国二十六年(1937)7月17日《申报》第七版,有一则话剧《太平天国》的广告,其中写到该剧为“业余实验剧团特殊力作”,由“业余剧人协会主持”,另附演职人员名单,其中陈瘦秋身兼二职,既管道具又是演员。同时,我又搜集到一份“上海业余剧人协会第三次公演全体签名式”,这份资料是繁体草签,仔细辨认后,其中也有陈瘦秋的签名。
《太平天国》公演广告,陈瘦秋在剧组身兼二职
2014年和2016年,我先后走访了宣传队队员刘祖荫(广州军区干休所离休干部)和吴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离休干部)。他们不约而同地告诉我:“陈瘦秋性格外向,活泼、幽默、爱开玩笑,战斗间隙,大家都喜欢听他聊一些在上海演出时的往事。”
1933年,陈瘦秋从上海惠平中学高中毕业后,因父亲生病而不得不终止学业。一天,他看报纸得知,赵丹、顾而已、钱千里等南通籍演员正在上海俄罗斯小剧场演出话剧《雪的皇冠》。在剧场后台,陈瘦秋找到了赵丹,用一口南通方言毛遂自荐说:“在南通时,我就看过你们(小小剧社)演出的话剧。我现在没有工作,但热爱文艺演出,会拉二胡,会打长拳,我想参加你们的剧团,跟你们学演戏。”赵丹见这个小同乡聪明伶俐,就向剧团老板推荐了他。最初,陈瘦秋的工作是剧务。说白了,其实就一个打杂的临时工,一个月3块银元,维持生计尚有余。
那时,赵丹除了演话剧,还拍摄了电影《时代儿女》《上海二十四小时》,在上海文艺界渐有名气。他在南通搞“小小剧社”时,曾与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即“剧联”)建立联系,并设立了南通分盟。1935年初,剧联成立上海业余剧人协会,赵丹带着几位南通演员,一起加入了协会。
4、为蓝苹跑腿买进口巧克力
上海业余剧人协会第一次公演的剧目是《娜拉》,演出地点在当时盛名的金城大戏院(今北京东路780号黄浦剧场)。《娜拉》又名《玩偶之家》,改编自挪威作家易卜生的剧作,是一部宣传妇女解放的进步话剧,女主角“娜拉”由蓝苹饰演,赵丹演她的丈夫“大老板海尔茂”。
金城大戏院
话剧《娜拉》演出预告
陈瘦秋每次聊起蓝苹的事,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在筹备《娜拉》演出之初,执行导演万籁天、金山、徐韬以及舞台总监章泯,对试演主角的几位女演员都不满意。此时,唐纳向章泯推荐了蓝苹。试演那天,蓝苹1米68的身条,头戴陈瘦秋为她选的金色假发,配上欧式长裙和高跟鞋,台词流畅饱含激情,博得三位导演的一致叫好。投资此剧的大老板张善琨来看彩排时,也对蓝苹的表演赞不绝口,在《申报》上连登三天预告。演出大获成功,金城大戏院场场满座,张老板喜形于色,每晚演出结束,都会招待全体演职人员一起晚餐。
由于陈瘦秋懂点美工,除了做剧务还担当了道具和化妆,薪水涨到了6块大洋。蓝苹是主角,张善琨给她10块大洋。所有演职人员每演出一场,另有出场费,蓝苹的出场费是40块大洋,陈瘦秋是5块大洋。蓝苹收入高了,出手也大方起来,每周都会差使陈瘦秋帮她买载有剧评的报纸,看媒体如何评论她的表演。晚上彩排或演出时,她也常让陈瘦秋跑腿去买美国进口巧克力。吴质曾问陈瘦秋:“蓝苹总差你跑东跑西的,有没有小费啊?”陈瘦秋笑着答道:“有!买10块巧克力,她就给我一块。那味道……真美,现在说起来,都会流口水。”
上海业余剧人协会第三次公演的剧目,是欧阳予倩根据托尔斯泰原著改编和导演的五幕话剧《欲魔》。有一幕剧情是,由魏鹤龄扮演的“里奇”与英茵扮演的“哈也英”吻别后,里奇下场。然而,两人接吻后,竟然抱在一起不动了。欧阳导演着急地在幕旁用最大幅度的肢体动作示意里奇下场。此时,陈瘦秋在道具箱里找出两只咖啡杯,用盘子端着便上了舞台,他走到两人身边,微笑着说:“请二位用杯咖啡吧。”同时,略侧头挡住观众的视线,用藏在右手的一把小刀,在里奇与哈也英的鼻子间轻轻一划,两人终于得以分离。
原来,当时演员的假鼻子是用可塑性软材料制作的,一旦温度升高,便会发黏。里奇与哈也英的鼻子在大功率排灯的“灼烤”下,意想不到地粘在了一起,如果硬拉,就会使演员“破相”。幸好陈瘦秋看出了问题,当即采取应急措施,巧妙地化解了这一尴尬场面。
演出结束后,欧阳导演叫住陈瘦秋,仔细地问了他的姓名、文化程度、职业经历等,随后向大家宣布:“今天,这个叫陈瘦秋的小伙计,他的救场表现,体现了演艺剧人应有的职业品质,值得大家学习。他虽然只说了一句临时编的台词,但从他的表情、语言和举手投足中,我看出了他的表演天赋。明天,我会安排他排练一个配角,参加正式演出。”欧阳导演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陈瘦秋连忙向大家鞠躬,向导演鞠躬,连声说“谢谢”,激动得说不出第二句话。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上海业余剧人协会的多数会员先后奔赴重庆。
5、化装成东北老汉鼓动抗日
“八一三”淞沪抗战打响后,剧场老板们忙于南迁,陈瘦秋也没有了演出工作。于是,他与梁腾(梁廷锐)一起回到了南通探亲。一天,陈瘦秋在街头偶遇徐惊百带着宣传队正在散发征兵传单,就当场报名参军,加入了国民革命军57军111师。
宣传队原有编辑组(出版《军民导报》)、歌咏组,后经上级批准,又增加了演剧组。陈瘦秋对徐惊百说,自己有《放下你的鞭子》《望东北》《保卫卢沟桥》三个抗战题材剧本,都在上海剧场演出过,只要宣传队员有点表演基础,他可以做导演,带领大家排练,让宣传队增加街头独幕剧的演出。不久,部队奉命离开南通,参加了扬州保卫战、台儿庄战役后,进入山东沂蒙山区,与日寇开展游击战。其间,宣传队积极参与救护伤员、运输弹药,每到一地,队员们都会到驻地散发传单,鼓动当地百姓支援抗日救国。
陈瘦秋有一只从上海带出来的小皮箱,里面装的全是化妆用品。有时行军淋了雨,一到宿营地,他就把皮箱打开,通风散潮气。陈瘦秋常化装成逃难的东北老汉出现在集市上,向赶集的百姓用刚学会的东北话,声泪俱下地诉说“日本人占领东北后,当地人民苦无天日的亡国奴生活”,没有人看出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不幸的是,在一次外出宣传时,陈瘦秋突然遭到汉奸的武装袭击,最终伤重牺牲。
在莒南县“烈士公墓”,我数了一下,仅有93个坟墓有碑有名,其余都是长满野草的无名荒坟。新中国成立后,这五千余将士未被列入革命烈士档案,因此,我到处也找不到陈瘦秋的资料。为了永远铭记这群无名英雄,我产生了继续寻找他们生平资料的愿望。
6、两岸皆找不到五千将士档案
为此,我跑到位于济南的山东省档案馆,查无线索,工作人员建议我到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去看一看,同样没有结果。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同志说,这支部队的档案很有可能被蒋介石带到台湾去了。
2015年3月,我来到台北,先是走访了海基会。海基会的一位女士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在听明白我的来意后,她建议我去“国史馆”和“国防部档案处”查询相关资料。
第二天,我就去了“国史馆”,在表达了查询意向后,接待人员指了指墙上的规定:查询档案者需持有“除大陆、香港、澳门以外的学术研究单位介绍信”。而我属于“不予接待档案查询”的范畴。
无奈,我只得寄希望于“国防部档案处”。拿号排队进入后,档案处一位参谋向我阐述了“国防部”接待档案查询的规定:军属必须持有公证书,证明自己系牺牲者的直系亲属身份,且仅可查询该直系亲属的档案。我再次碰壁。
我想起宣传队员曾在回忆录中提到:“111师官兵接到国民党‘全军皆党’的命令后,举行过全师集体入党仪式。”于是,我决定走访国民党党部,希望能够查找111师的党员档案。国民党如今因党员大幅减少,门厅显得十分冷清,一个星期都难得来一个人。对于我这个来自对岸的稀客,党史馆的女职员显得非常热情,帮我免费查询了半天。遗憾的是,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资料。走时,女职员送给我一枝标有国民党党徽和网址的铅笔,同时建议我到行政院大陆委员会(简称“陆委会”)去试试,因为他们有“为大陆寻亲提供服务”的工作职责。
当天下午,我便找到陆委会,接待我的是一位名叫陆政庭的秘书。他对我说:“通常我们只为寻找亲属服务,你要查询整支部队的人员信息,不属于我们服务的受理范围。”我不甘心又被拒绝,就提高了嗓音据理力争起来:“我发现了五千多名抗日阵亡的国民革命军将士坟墓,台湾几个部门竟然都拒绝帮助查询,你们不是常说‘忠孝节义’是立身之本吗?现在却不认这些为抗日救国而舍生忘死的忠魂!”陆秘书听了只得赔笑说:“您请息怒,等一下,我去请示一下长官。”不一会儿,他从楼上拿了几张纸下来,让我填了表格,再写了一份情况说明,表示予以受理。最后,陆秘书提醒我:“我们由政府出面,到相关档案部门进行查询,一个月内会给你查询结果的书面回复。”
在台湾时,我还去拜访了当时仍健在的宣传队员张非武。这位百岁老人向我叙述了许多当年的抗日往事,并把唯一留存的抗日戎装合影送给了我。她的女儿程文晋告诉我:“听我母亲说57军111师后来起义加入了共产党队伍,我估计陆委会可能也查不到他们的资料。因为蒋介石到台湾后,搞过大清洗,凡是加入共产党的部队人员,一经查出,立即判处死刑。所以如果政府存有111师的档案,我母亲就活不到今天了。”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我收到了陆委会的邮件,“未查到所询之资讯”。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蒙山巍巍,沂水滔滔,如今还有多少人能记得那群长眠荒野的抗战忠魂!
位于莒南的“烈士公墓”塔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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