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的《王彦泓及其诗歌研究》是中国港澳台地区以外,中文学界首部王彦泓研究专著。此书对于学界重新了解王彦泓、认识王彦泓,《疑雨集》或称“次回诗”重新进入古典文学研究界、旧体诗词创作界的关注视野,相信会有助力。近代日本文学界受中国留日精英影响,对次回诗亦多有喜爱鼓吹之情。永井荷风与王彦泓,周朝晖与永井荷风,藉诗卷文章而跨越时空,神交意会,结缔因缘。
十几年前旅日期间开始系统接触永井荷风的文学作品。尤其对荷风的《断肠亭日乘》爱不释手。出乎意料的是,在荷风的文章和日记里,居然接触了不少原先不熟悉或根本没听说过的中国作家作品。比如前所未闻的中国明末诗人王次回(即王彦泓)的诗歌,就是在荷风文集里遇到的。
《疑雨集注》《疑云集注》扫叶山房石印本
曾令知堂老人激赏不已的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家永井荷风对明清汉诗,尤其是生活在崇祯年间江苏金坛穷愁潦倒的诗人王次回十分推崇。在小说、随笔甚至记录四十年生活起居读写的《断肠亭日乘》里,频繁引用王次回诗作,而且天衣无缝地嵌在行文之中,成为文章意境的有机部分,令人击节。比如周作人一度津津乐道的中篇小说《雨潇潇》中有这么一段,试译如下:
“久雨未歇,轻寒催发腹痛。入夜有风,吹灯后难以入梦……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这是小杜脍炙人口的诗句。我不禁也想起杜荀鹤的诗句来: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雨打书窗,流泻屋檐,溅在树梢,洒在竹丛时,那声响拨人心弦,抵得上风刮乔木的呼号、水落溪涧的呜咽。风声激越,水声号恸,雨声,非悲亦非叹,只是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人情千古不变也,孤夜枕上,闻此谁不起愁思?更何况病卧床榻。雨经三日,必然引发腹痛。真可谓断肠之思欹!王次回《疑雨集》有律诗云:病骨真成验雨方,呻吟灯背和啼犟。凝尘落叶无妻院,乱迭残香独客床。付赘不嫌如巨侉,徒痍安忍累枯肠。惟应三复南华语,鉴井蛢鲜是药王。”(见永井荷风小说集《雨潇潇·雪解》,岩波书店一九八六年版)
《仕女贴落》局部 清 王儒学(现藏故宫博物院)
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抒情方式完全是古典中国味道的,是明清时代末世情调非常浓郁的咏叹,王次回的病中吟唱与荷风作品所要表达的百无聊赖枯淡乏味的老年心境,对人生世态的厌倦和感伤,折射出作者对社会、人生的无奈和空幻之感可谓水乳交融。
还有一篇创作随笔谈《初砚》,给我的印象十分新奇而深刻:永井荷风是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始祖,究其文学血脉,根源有三:最重要的影响来自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特别受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诗风的启迪尤为深远,其次是江户时代的曲艺文学;三者是以明清时代的汉诗、小说及散文为中心的中国古典文学。但荷风竟将王次回对他创作的影响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相提并论,并自作主张替波德莱尔在二百多年前的晚明颓废诗人王次回的诗集里找到唯美主义文学基因!原文试译如下:
我不懂诗,漫读欣赏而已。时下我邦文坛崇尚西洋文艺,言及支那诗歌艺术,不过只是充斥着清寂枯淡的情趣或是对豪壮磊落气概的宣示而已,缺乏揭示抒写人性的秘密和弱点。此论初闻颇觉在理,然而当我一度翻读王次回的《疑雨集》之后,才发现全集四卷中,几乎全是痴情、悔恨、追忆、憔悴、忧伤的文字。《疑雨集》诗中那端丽的形式、幽婉的辞句、病态的感情常常使我想起波特莱尔的诗。支那的诗集中我不知道还有像《疑雨集》那样着重描摹感觉、感官内容的作品。比之波特莱尔,那横溢在《恶之花》中倦怠纤弱的美感,筒直不过就是《疑雨集》的直接翻版、移植而已矣。(见《永井荷风全集》第十四卷《断肠亭杂稿.初砚》,岩波书店一九六三年版)
马奈《杜乐丽花园中的音乐会》(1862)中的波德莱尔(侧面带帽者)
这段话令我浮想联翩。曾读过巴金翻译和名家解读的波德莱尔《恶之花》和《巴黎的忧郁》,但都不得要领。而经由荷风如此“点拨”,我终于对屡读不得其解的波德莱尔作品解读稍得门径,毕竟以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来理解波德莱尔,比之那些食洋不化的高头讲章毕竟“不隔”,有恍然大悟之喜;另一方面,身为中国人,自诩阅读面不太狭隘,竟然对影响日本文学巨匠的王次回的诗作一无所知,就连名字也闻所未闻!惭恨孤陋寡闻之余,发愿要搜读王次回诗集。归国后,逛了大中城市的各种书店,查遍古典诗歌书架,收获甚微,只在几乎将有明一代诗集一网打尽的《明诗综》里找到些许王次回的诗影。
在后来找到的各种明清诗选本中,印象较深的是杜贵晨选注的《明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版)居然也有王次回生平的几首代表作和生平简介。王次回(1593-1642),名彦泓,江苏金坛人,崇祯年间以岁贡为华亭训导,可能是近似于县政教育系统里的底层职员吧,五十岁不到就病死于任上。作品结集有《疑云集》、《疑雨集》。据杜贵晨先生说,王次回的诗歌,曾经非常流行,但褒贬不一。同时代的诗坛领袖钱谦益,也就是明朝灭亡后借口潭水太冷不肯投水殉明的钱牧斋,认为王次回诗格低俗,颇为不屑。后来的诗评大家沈德潜据说也是大加痛诋。我想权威人物的褒贬,是否就是数百年来王次回诗蒙受冷落的原因?倒是清代的袁枚在《随园诗话》的补遗,在论香奁体时说了一句公道话,说“香奁体至本朝王次回,可谓绝调”。不过连博学多闻的袁子才,居然把王次回当做同朝代人,至少也说明了王次回被边缘化的程度了。杜贵晨先生的《明诗选》中为这位名不甚见经传的落魄诗人留了一席之地,选了五首王次回的代表作,胸襟和眼光令人钦佩。
李叔同《书王次回和孝仪看灯词》
但墙里开花墙外香,王诗在日本则是另一番境遇。江户时代起在东瀛汉诗界王次回就备受推崇,幕末的大诗人、学者大沼枕山也是王次回的爱读者,直到明治、大正时代,很多精通汉诗的文人如夏目漱石、森鸥外对王次回的诗歌也颇有提及,只是在日本他以字“次回”传世,真名反倒被忽略,可能是前者日文音读方便的缘故吧。
几年下来,搜寻到了不少王次回的诗,包括散落在荷风文集中的,算起来也读了百来首了,也只是他传世作品的十分之一。王次回的诗虽然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明清诗集中,但依然没有被目光如炬的行家所忽略。比如钱锺书先生对王次回(彦泓)的诗歌成就评价颇高:“王彦泓诗很好,不是义山‘无题’的传统,而是冬郎‘香奁’传统中最出色之作。韩偓诗体至宋几成绝响(参见拙作《宋诗选注·序》),入明而有嗣音,至《疑雨集》而出类拔萃。”(见《江苏社会科学》二〇〇〇年第三期《钱锺书致钟来因信八封注释》)钱文多次论评也散见巨著《管锥编》中。
永井荷风寄给弟弟威三郞的手绘明信片,1904年1月12日(现藏江户东京博物馆)
回头再读荷风文集中的相关王次回诗作的文字颇为感慨:作为近百年前的日本人,荷风对王次回诗也许没有专门研究,只是“漫读欣赏而已”,但总体感觉的把握却非常到位。他说王次回的诗内容上也就是一些“痴情、悔恨、追忆、憔悴、忧伤的文字”。艺术特点就是“用端丽的形式、幽婉的辞句,着重描摹病态的感官和感情”。几句话就浓缩了王次回诗的特征。大师见地不无随意散淡,却句句落到点子上。失之东隅,得之扶桑,没想到故国沉落几百年的王次回,竟然在孤悬汪洋一隅的日本找到知音,并滋养了唯美主义文学大师的创作。王次回地下有知,该会悲欣交集吧?
小林清亲《今户桥茶亭之月夜》(现藏江户东京博物馆)
虽然学界泰斗钱锺书有言:王次回诗作不是义山“无题”传统,而是韩冬郎(偓)“香奁”体遗韵。但读王次回的诗还是很容易令我想起晚唐的李商隐。大概两者之间身世命运十分相似的缘故吧。宦游漂泊、穷困落魄、仕途不顺、屈居人下、中年丧妻等不幸际遇上,两个隔了七百年的诗人身世景况几乎如出一辙,所以情感与诗风相近不足为奇。如《疑雨集》中的《无题》“几层芳树几层楼,只隔欢愉不隔愁。花外迁延惟见影,月中寻觅略闻讴。吴歌凄断偏相入,楚梦微茫不易留。时节落花人病酒,睡魂经雨思悠悠。”比照李商隐的《无题》之“来是空言去绝踪”可谓一脉相承。类似的题材和风格,不胜枚举,有心人如能在两个诗人的身世和诗艺的比较上下点工夫,或许会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对于诗歌我是十足门外汉,也仅止于“漫读欣赏”而已。漫长寒冷的冬夜,屋外山风呼啸,松涛猎猎,我在书房一角昏黄的灯光下抄录明朝末年落魄诗人“痴情、悔恨、追忆、憔悴、忧伤”整饬的文字,心里涌起无端感触。
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插图《在凌晨一点》(勒布莱东)
尽管作者当年所处的江山风雨飘摇的崇祯时代与当今欣欣向荣而又危波暗涌的新世纪有近四百年之隔,他那些呕心沥血的诗作与网络时代的情感表达与书写方式已经大异其趣,而他那漂泊不定、贫病交加的宦游生涯对我这个国企的一介碌碌职员也很难说得上有何感同身受。但他的遭遇、梦想、幻灭、悔恨和悲伤还是那样拨动我的心弦,那种感觉,就像在寒冬夜雨时的炉火旁倾听多年不见的亲友讲述辛酸的遭遇和失败,或者在古寺寒月下听一袭破旧长衫的老者和声吞泪的二胡时那种悲伤而亲切的感情。无论时空如何变换,科技和经济可以改变人的观念和生活,但无法改变人潜藏在心灵深处的人性基因,从李商隐到王次回到永井荷风,真实的心灵依然可以隔着几百年上千年的时间隧道呼应共鸣,也许这就是所谓“人情千古不变也”。
文 | 周朝晖(原载《读书》2011年第6期)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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