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在,读社会学的大学生就会源源不断地来,沿着费老的足迹走进江村的昨天、今天与明天。
费孝通笔下的江村,就是吴江庙港镇的开弦弓村
这是我第二次去苏州吴江庙港镇的费孝通江村纪念馆了。上次是五六年前去的,也许是临近中午吧,铁将军把门,带路的朋友打了电话,才奔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管理员,将大门打开。骄阳直逼荷塘,柳枝间的蝉在有气无力地呻吟,我们蜻蜓点水似地转了一圈。这次村干部请来曾24次接待费老的“农民教授”姚富坤先生讲解,逗留时间长,印象也深。
大家知道,作为社会学家的费孝通,他的学术生涯是从一篇论文《江村经济》开始的。所谓江村,就是宋代词人杨万里笔下“望中不着一山遮,回顾平田接水涯,柳树行中分港汊,竹林多处近人家”的开弦弓村。
开弦弓村的水系靠两条交叉的河流构成,一条弧形似弓,一条笔直似箭,从空看,引而不发,张力十足。
纪念馆是在费孝通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当地政府利用一个水塘建起来的,占地一公顷,建筑面积2200平方米。展馆建筑在设计上吸收了 粉墙黛瓦、亭台楼阁的江南水乡特色,以一层为主,少量二层,朴素低调,简约疏阔,因为临水而建,所以就用一圈亲水走廊将各个展馆贯穿起来。据说如果从空中俯瞰,整个建筑群落就像一个“弓”字。建成后不久,就与上海世博会中国馆一起被评为“中国当代一百座最好的建筑”。
费孝通出生在苏州府吴江县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从小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在东吴大学附属一中读书时就开始发表文章。高中毕业升入东吴大学,学的是医科,跟负笈东瀛的鲁迅相似,他也认为中国人中“脑子有病的人比身体有病的人还多”,于是在1930年转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习,毕业后受梁漱溟先生之邀,到山东邹平县参加乡村建设工作。照现在的话说,费孝通是一个接地气的知识分子。
1933年费孝通去清华大学社会学及人类学系读研究生,师从俄国人类学家史禄国,成为中国最早在本土获得社会人类学硕士的青年学者。不过在半个世纪后,费孝通忆及彼时的情景倒也十分感慨:当时的社会学都是西方人占据主导地位,在研究不发达民族和国家时总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所谓“野蛮人的社会”,有的老师搞了调查,但堆砌了很多枯燥的数字,又没有说明这些数字有什么意义。于是,“我们商议要自己深入到社会里去做调查”。
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原来从这里来
1935年12月,费孝通携新婚才三个月的妻子去广西瑶山进行社会学调查,按照通常的说法是这样的:费孝通误入瑶人设下的“虎阱”,被落下来的木石压住身体。王同惠奋不顾身地把石块木棍逐一移开,但费孝通因身受重伤不能站立。王同惠赶紧跑出森林求援,不幸跌落至山沟沟里。第二天傍晚人们才找到了费孝通,第七天又在山涧中发现了王同惠的遗体。
据姚富坤先生解释,这里有误会,因为考察途上费孝通对怀有身孕的妻子关爱有加,惹得不够开化的当地瑶民向导“非常看不惯”,一径走在前头,而且越走越远,在岔路口摆放的指路树枝也摆错了方向,致使小两口迷路。“后来有人写文章解释过的。”姚先生说。这个说法费老认可吗?我这么想,但没说出口。
失去爱妻的费孝通强忍着悲痛完成了《花篮瑶社会组织》一书,1988年单独出版时署名费孝通、王同惠。第二年费孝通返回故乡养伤,并为出国留学做准备。这时,费孝通的姐姐费达生——这是个了不起的时代新女性——已经在开弦弓村建起一个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也可说是中国农民最早经营的制丝企业。费达生请弟弟去住几日并顺便做些社会调查,费孝通在开弦弓村逗留了一个多月,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
费达生纪念馆里复原的吴江农村老厨房
当年秋天费孝通抵达英国,师从伦敦大学的布·马林诺斯基完成博士学业,毕业论文《江村经济》一下子震惊了西方社会学界,被誉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
由此可见,费孝通的学术成就最早是西方人首肯的。
接下来费孝通写出了《乡土中国》、《乡土重建》、《皇权和绅权》等一系列社会学著作,在1981年重访开弦弓村后写出的《三访江村》,则为深化农村改革,特别是发展农副业和乡镇企业贡献了重要思想。据同行的吴江屠阳兄回忆,费孝通曾经对友人预判香江可能发生的变故。
在费孝通江村纪念馆里还附设了费达生的专馆,有一张彩色照片让我动容:费老与老姐姐做着“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返老还童的那一刻,表情慈祥仁爱。费达生比费孝通还高寿,与弟弟同年谢世,晚走了几个月。仁者寿,我相信。
自1936年《江村经济》问世后,费孝通先后二十六次访问江村。江村已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开弦弓村了,而是作为世界认识中国农村的一个窗口,被赋予对外开放和民族复兴的意义。
今日江村,水系依然,小路依然,一派宁静安详
今天,开弦弓村的老树小路还在,一弓一箭的河道依然,民居多半保留着粉墙黛瓦的式样,屋前屋后还有隙地种些蔬菜或花果,石榴花在绿荫深处盛开,让人看了心情舒畅。我们考察了用一幢上世纪六十年代礼堂改建的村民文化讲堂,欣赏了两位年轻人表演的提线木偶昆曲,还有一个投资五百万元在建的相当时尚的市集。
在一家民宿里喝了阿婆茶,盖碗熏豆茶之外还有青团子、黑麻糕、扁尖豆腐干、淡虾干、香瓜子、鳗鲡菜(腌菜心加油加糖蒸过,因色泽乌亮,形似鳗鲡而得名)等,简直就是一桌丰宴。
民宿女主人周小芳说:“费老来我们家喝茶,也是这样的。”
周小芳是本村人,早在姑娘家的时候就多次见到费老坐船在码头停靠,登岸后像走亲访友般地进入村民家,他不住政府招待所,喜欢在濒水的周文昌家投宿。不曾想后来她居然嫁到了周家,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家主婆”,也多次接待费老,至今还保留着费老在他家临时办公的书房布置,惟一桌一椅一柜而已,窗外可见老树新花小清河。“费老每次回到村里,就喜欢住在我家,与我公公和先生都谈得来。”周小芳指着墙上的照片告诉我。
哇,墙上的信息十分丰富,除了费老重访江村的影像,还有不少大学生、研究生甚至中央农村农业部司局级干部在此作农村调查时投宿此处的留影,往往一住就是几个月。逗留时间最长的是北京某摄制组,为了拍摄一年二十四节气物候变化,住了18个月。
足迹民宿保留着费老当年在此留宿时使用过的书房
村里有一条“足迹路”,就是当年费老上岸后经常走的村路。周小芳的民宿也叫“足迹”。此前的瓦房已经改建为四层楼房,设有七个房间,可供九人住宿,每人每天200元,包三餐。厨房是利用过去的老屋,因为用了液化气,烟囱纯粹是摆设,粉墙上有温馨的拱形壁画。
按照美丽庭院的要求,这里绿植遍地,花架花坛和遮阳伞都配齐了,地砖铺成的小道十分平整。新冠疫情以来,全国各地的民宿经营困难,但“足迹”有稳定的客源,周阿姨相当笃定,被褥洗换及时,一日三餐烧得入味。她先生在实验学校当美术老师,女儿在村里当会计。她其实也想退休,但是慕名而来的大学生们口口相传,下一年度的毕业生也早早地预订了房间。
江村在,读社会学的大学生就会源源不断地来,沿着费老的足迹走进江村的昨天、今天与明天。
江村还留有一些老房子,错落有致的屋脊线,相当有趣
告别开弦弓村后我也在想,新农村建设、美丽庭园建设似乎赋予江村新的生命能量,但是也有令人难以适应之处。“处处倚蚕泊,家家下渔筌”,这是唐朝诗人陆龟蒙对开弦弓村的描写,而今我们在吴江见到的几个新农村,看不见河边垂钓、柳下牧牛的宁静图画,没一家农民在饲养猪羊,连鸡鸭鹅也不见了,村前村后听不到一声狗吠猫叫,蜂狂蝶舞想来难得一见,这还是我们记忆中的、或唐诗宋词中的江南农村吗?费老倘若健在,他会不会写一本《四访江村》呢?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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