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外交”通常是指：1971年4月，毛泽东指示正在日本参加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中国代表团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向美国传递出中方希望彼此交流、实现正常化关系的愿望。此举打破了20多年中美关系中的坚冰，双方关系逐渐改善，直至正式建交。还应看到，“乒乓外交”对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作用也十分重要，其要义与推进中美关系几乎平行。实际上，周恩来还巧妙地运用“乒乓外交”，与朝鲜改善了关系，修补了由“文革”而产生的裂痕，使之重新紧密起来。这是从广义的“乒乓外交”引出的一段传奇式变奏曲。

郗恩庭，第32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单冠军，是这次赴朝访问的主角之一。30年前他在接受我采访的时候，就叙述过这段故事。2018至2019年夏秋之间，我们多次坐在一起，将这段往事细细梳理了一遍，增添了新的细节史料。没想到，完成了这段往事记述后的2019年10月27日，郗恩庭突因心脏疾病辞世，享年73岁。本文可作为他生前最后审定的文稿，亦以此作为对这位乒乓兄长的纪念。

怎样看待与朝鲜的比赛

1971年3月，朝鲜副外相金龙泽一行来中国会商，达成双方都去日本参加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一致意见。其间周恩来会见了金龙泽，并向客人谈起他对朝鲜著名男选手朴信一的关注，表示如果朝鲜选手“在男子单打、双打中能获胜，我们就高兴”的意愿。

朝鲜客人感谢周恩来的热情和支持。然而赛场的起伏跌宕，远非许久前在会议室里就可以议定。中国男子选手在第31届团体比赛中占尽实力均衡之利获得冠军，进入男子单打比赛情况就不同了，中国选手还没有找到全面遏制欧洲弧圈球的好办法。结果，打到男子单打前32人争夺前16名资格的时候，中国队就只剩下两位，即上半区李富荣和下半区郗恩庭，后者将与朝鲜选手朴信一相遇。

郗、朴对阵怎么打？赴日之前，郗恩庭隐约听说过与朝鲜选手比赛可能要帮助过关的说法。但这位朝鲜选手即便进入前16名，此后相遇的个个是强手，他能不能冲过去，完全是未知数。所以到了日本后此事未再提起。待到中国队在男子单打比赛中形势吃紧的时候，更没有人说起这件事了。

郗恩庭在与朴信一比赛的前一天晚上，问代表团秘书长宋中，比赛该怎么打？得到的答复是：“领导上研究一下。”

负责比赛的团长、副团长和秘书长认真讨论了郗恩庭提出的问题，而且出现过疑虑。出发之前，体委负责人曹诚向乒乓球代表团负责人谈起这件事，说法是：“情况好时就让，情况不好时就不让。”现在真到赛场相遇关头，代表团领导们讨论时认为，现在的局面是“情况不好”，李富荣、郗恩庭各守半区。如果郗恩庭放手，压力就在李富荣一个人肩上了，而且李富荣面对的选手在过去一年的比赛中，要么排名靠前，要么对李富荣保持胜绩。

假设郗恩庭战胜朴信一，接下来可能与瑞典选手本格森相遇。郗恩庭去年在瑞典以及几天前在男子团体赛中都胜过本格森，完全可能再次胜出，从而获得决赛权，进而争夺世界冠军。这样看来，郗恩庭的胜率可能比李富荣要大。大家还认为，即使郗恩庭放弃了，朴信一也未必能够冲过随后的轮次。

郗恩庭应该发挥自己的水平，打好这场球，主要领导当场表示说：“国际比赛哪有让他国之理？”

商定之后，代表团负责比赛的领导找到郗恩庭说：“你好好打吧。”这就是要求郗恩庭努力把比赛赢下来。郗恩庭马上表示：“人家也不弱，到底是上届第三名呢，我能不能打下来还难说。不过我一定好好打。”其实他心里有把握，认为自己在赛场上是占上风的（2018年8月在北京访问郗恩庭的记录）。

图 | 1971年3至4月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中，中国选手郗恩庭在赛场边为热情的观众签名

比赛结束之后周恩来打的招呼

结果，在4月6日比赛中，郗恩庭发挥正常，以3︰1淘汰了朴信一。接下来又以3︰1战胜强劲的匈牙利选手克兰帕尔。但当天在最后一场在与本格森争夺决赛权的激战中，郗恩庭打得不够出色，决定胜负的关键局最后几分时，本格森连续打出擦边球得分，最后胜了郗恩庭。次日决赛，本格森战胜上届冠军伊藤繁雄，获得世界冠军，郗恩庭获得了世界男子单打第三名。

4月6日，郗恩庭对朴信一比赛出结果的时候，北京并没有发来什么指示。但4月8日一早，周恩来的秘书钱嘉东打电话指示在东京的外交部官员颜万荣，要他立刻与中日备忘录贸易办事处驻东京联络处联系，要他们委托新华社驻东京记者去见朝鲜乒乓球代表团，带口信说周恩来总理为郗恩庭打球赢了朝鲜选手，要向团长赔礼道歉，以后国内还要派人去朝鲜道歉。

接到钱嘉东的电话，颜万荣立即与东京的朝侨总部联系，得知朝鲜代表团已经前往东京羽田国际机场登机回国，新华社驻东京记者王泰平受委托立即赶往机场停机坪通报。这时朝鲜代表团已通过安检进入隔离区，王泰平只好隔着窗户大声呼喊，传达周恩来总理指示，但未能确定朝方是否已经听清了他的话。

原来，周恩来在赛后过问了此事。10多天后的4月18日，他见到朝鲜驻中国大使玄峻极时说：“按照我们的方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郗恩庭要输给朴信一，因为这样的话，朴信一的比赛名次就可以比南朝鲜选手高一些。现在我们的选手没有这样做，是不合适的，等乒乓球队从日本回来，要开会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们内部把这个问题解决以后，由韩念龙副外长到平壤去向你们的副外相承认错误，因为这是他来北京和我们达成的协议。”周恩来批评自己的球队说：“我们的乒乓球队有些同志还是锦标主义。”

周恩来对“负荆请罪”的斡旋

第31届世乒赛结束当日，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接到国内指示，向美国乒乓球队发出访华要求。美国乒队随即来中国访问，受到周恩来会见，引起全球关注，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乒乓外交”。

周恩来会见之后，美国乒乓球队回国了，但是“乒乓外交”并没有完。周恩来着意让“乒乓外交”再传信息，这回是将涟漪传向平壤。

在日本参加31届世乒赛的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没有马上回国，而是分两路继续在日本访问，又打了许多场球，于4月28日和5月15日分两批先后回到广州，就地开展“总结”，数天后才回北京。

中国乒乓球队回国以后，周恩来指示，将“让球”作为一个重点全队讨论，他点名韩念龙、赵正洪等人到朝鲜去“道歉”。

6月11日晚10时30分，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周恩来和李先念会见了回国后已作了总结的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在座的有副总参谋长王新亭、空军政委王辉球、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还有王国权、曹诚、田维新、李青川、李梦华。周恩来考虑到，组成国家体委军管小组的军官有一些人来自空军，所以要王辉球也来听。李先念副总理是赵正洪的老领导，也来了。

周恩来鼓励了参加第31届世乒赛的中国代表团，指出他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他在讲话中对加强运动员训练提出了明确要求，指出虽然现在对国家体委进行军管，但是体工队不能完全按照军队的连队管理办法，训练时间不能太少。因为体工队本身就是进行身体锻炼的，不能照搬军队的连队训练。运动员政治学习的时间不一定要比训练时间多，要实事求是，不要搞形式主义，要搞出一套适合自己特点的训练方法。（《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3卷，第462页）

图 | 1971年4月1日，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中国男队获得冠军，日本队获得亚军。图为颁奖场面

周恩来批评了大国主义、锦标主义的倾向，对乒乓球代表团负责人没有贯彻让朴信一提高名次的做法作了批评。他说：“很想找你们谈谈，想要韩念龙同志和赵正洪同志去朝鲜‘负荆请罪’”。

韩念龙当场表示，他理解总理的意图，由他一人去朝鲜就行了。周恩来不同意韩念龙的提议，当着大家的面说，韩副外长这是“想把这件事包起来，一个人去，怕体委同志去了不好说。我当然不同意这个意见”。

周恩来当场拍板，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国家体委副主任赵正洪、中国乒协秘书长宋中去朝鲜。他说：“你们一去，就主动了，人家会欢迎你们的。”

听说那么多领导为了自己打球的事情去朝鲜“赔罪”，在场的郗恩庭坐不住了，给周恩来写了一张纸条递了过去，大意是听了总理讲话，很受感动，增进了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理解。不管怎么说，这场球是我打的，我有责任，如果总理同意的话，我也要求去朝鲜一起道歉。周恩来接过纸条，当场朗读。然后他说：“你们看，年轻一代的觉悟很高嘛，是反对锦标主义的，他们就是应该到大风大浪中经受锻炼。”

他转过身对郗恩庭说：“这件事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是韩念龙、赵正洪他们的事情。”郗恩庭站起来说：“总理，我还是要求随几位领导一起去朝鲜，我有责任跟着他们去学习。”周恩来想了一下，当场答应了（2018年8月31日访问郗恩庭的记录）。

周恩来将韩念龙等人要去朝鲜的事报告了毛泽东。毛泽东于6月14日批准韩念龙、赵正洪、宋中，还有郗恩庭、张瑞杰5人前去朝鲜。毛泽东还于当天在周恩来的请示报告上批示，同意目前正在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延期3天，在延期3天中专门学习和讨论毛泽东与斯诺的谈话纪要，并印发斯诺的7篇文章摘要作参考。这是为打开中美关系进行的安排（《毛泽东年谱（1949—197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6卷，第385页）。

周恩来遂于6月15日晚又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召见韩念龙一行。周恩来没有进来之前，由韩念龙向其他成员传达，此行已经得到毛主席批准，要根据总理的指示统一认识，把事情办好。他组织大家讨论，发表意见。

待韩念龙大体上说完，大家开始讨论，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周恩来进来了，又对着出访人员谈了一番话，要求他们到平壤以后，对朝方要光明磊落，态度诚恳，要尊重人家，承认错误。他说：“我们往往说成绩夸夸其谈，说缺点时只有原则，不谈实际、护短，这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3卷，第463页）

周恩来说：“中国有两个最亲密的邻邦，一个是越南，一个是朝鲜。朝鲜的安重根行刺中日甲午战争时期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是对中国的支持。周恩来再次指出中朝两党的不寻常关系，说：在我国进行的5次战争中，朝鲜同志都参加了。在北伐战争时，朝鲜的崔庸健来到中国投入战争。在土地革命中，有朝鲜同志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也有的参加了在‘白区’的斗争。在抗日战争中，朝鲜战士参加抗日联军的很多。在解放战争中，在太行山、在晋察冀、在延安，都有朝鲜同志在战斗，我们是用鲜血凝成的友谊。”

周恩来说：“作为战友要事事想到他们。因此，你们去了朝鲜，如果金日成首相接见，要很好地道歉。”

这时，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刘春向周恩来报告说，已经把韩念龙一行的名单通知了朝鲜驻华大使馆，大使馆的金在淑参赞回复说，这次参加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我们合作得很好，没有任何问题，不存在道歉问题。韩念龙同志来，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周恩来听了以后说：“朝鲜方面姿态高，你们去了朝鲜还要照样说（道歉）。”（1985年春在北京访问宋中，2018年夏在北京访问郗恩庭的记录）

到朝鲜将“乒乓外交”再奏一曲

周恩来吩咐之后离去，过了一会儿又推门回到会场问道：“小郗，郗恩庭在吗？    ”

郗恩庭赶紧答应。周恩来说：“我回去想了一下，你还是不要去（朝鲜）了。”

郗恩庭说：“总理，为什么？”周恩来说：“这件事没有你的责任嘛。我现在就安排车把你送回体委，你就不要去了。”郗恩庭心想，总理日理万机，还想到我这个运动员！他不由得非常感动，说：“总理，您这么辛苦还想着我的事。这是我要求去的，我要跟着去学习。”

周恩来问郗恩庭：“你真的没有包袱吗？”郗恩庭说：“真的一点儿包袱也没有，是我愿意去的。”周恩来说：“那好吧。”他最终同意郗恩庭随同去朝鲜。

韩念龙、赵正洪、宋中、张瑞杰，还有郗恩庭，于次日乘坐一架小型专机转道沈阳前往平壤。

宋中事后回忆说：“开始去的时候，我心里很疑惑。不就是打赢了一盘球嘛，人家也没什么表示，怎么我们这里就由总理点名，让外交部副部长带着运动员去道歉呢？我到了朝鲜以后，心里还直打鼓。”

当日下午，平壤以超乎规格的隆重接待韩念龙一行，安排他们入住国宾馆，朝鲜少年在国宾馆前好远的距离列队敬礼。中方成员刚刚入住，立即得到首相金日成的接见。中国驻朝鲜大使李青川参加。

图 | 1971年6月16至18日，韩念龙等一行在平壤，主宾双方在宾馆合影，前排左二起：宋中、赵正洪、韩念龙，左五是朝鲜副外相金龙泽。前排右一是中国驻朝鲜大使李青川。郗恩庭为后排左三  （郗恩庭提供）

当韩念龙提起“道歉”的意思时，金日成马上摆手制止，要韩念龙不要说下去。金日成说：“韩副外长说得不对，如果你当团长，你们国家要你带队参加比赛，光打败仗行吗？比赛都想战胜对方，这是人之常情呀。”

金日成说：“在我们朝鲜，就是老子和儿子下棋，也是谁都不让谁的。在世界锦标赛上，哪有一个国家愿意输给另一个国家的，没有这个道理嘛。”

金日成对韩念龙说：“不要再说‘道歉’这句话了。请转告周总理，他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就是中国党和朝鲜党之间，一点小小的摩擦都不要有，我们是完全一致的。”金日成这番话在宋中心中一震，他回忆：“金日成这么一说，我对周恩来总理派我们去朝鲜的意图好像明白一些了。”会见中金日成询问：“这次来的中国客人里有乒乓球选手，我们朝鲜乒乓球队选手在哪里？”

身边工作人员汇报说：“他们正在元山进行赛后总结。”金日成立即要求他们返回平壤，和中国乒乓选手见面。结果，因为大雨艰于路途，待他们风尘仆仆赶到平壤，刚刚赶上为正在离开宾馆的中国客人送行。

韩念龙一行的任务圆满完成，听了他们回国后的汇报，周恩来对朝鲜领导人的会意感到满意。6月23日，周恩来审看第31届世乒赛纪录影片时，请中国乒乓球队的选手们到场观看，周恩来见到了已从朝鲜归来的郗恩庭，对他说：“你们去朝鲜，人家不接受你们道歉。你们做了一件好事。”从那以后，周恩来不再提起此事，想来是因为通过这样一种引人瞩目的姿态，使对方很好地理解了中方意图。

（1985年春夏之间在北京访问宋中、郗恩庭的记录，2019年夏再次与郗恩庭交谈、订正文稿） 。

2019年11月于北京

作者：钱江，《人民日报》海外版原副总编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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