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5月8日茅奖作家徐则臣在思南经典诵读会与读者线上分享了厄普代克的短篇小说艺术,以下为文字精选。
这些小说是我在伊普斯维奇租来的一个单间办公室里,在一台手工打字机上写的,最初始于六十年代早期。那个办公室夹在一个律师和美容院老板的工作室之间,高居于一个温馨舒适的街角饭店的楼上。大约正午时分,食物的味道透过地板开始飘上来,但我需要再克制上一个钟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下楼,被香烟熏得迷迷瞪瞪,去要一份三明治。戒了香烟后,我又开始吸五元的小雪茄,用来缓解对自己职业崇高感的紧张,应对我错综复杂的技艺难题;空空的烟盒堆积如山,上面带着另一个作家罗伯特·彭斯,他的诗歌以歌颂纯朴美好的事物为主,著名作品有《友谊地久天长》。抚慰人心的头像,这些烟盒不仅对整理小物件有用,比如外国硬币、链扣之类,而且,雪茄强烈的腐蚀性气味也会让来访者沮丧难受。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那个屋子里一个烟盒接一个烟盒地收拾着某种烟一般遍地缥缈弥漫的东西,我在那里唯一的职责就是描写原原本本向我呈现出来的现实——
赋予庸常生活以其应有之美。
厄普代克的经历非常简单,可能不是太符合我们中国人对作家的想象,一个作家应该一直冲在生活第一线,就我们现在有一句话说“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所谓的“生扎“)一定要有生活,所谓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必须整天冲在生活的第一线。厄普代克不是这样,他毕业后,出去两年然后回来,在《纽约客》做了两年编辑,因为他有皮肤病,至少据他说,因为皮肤病不能在大城市待着,就回到一个小镇上。然后他一生的生活基本上都不是在非常繁华、非常现代的大城市里待着,所以大家看到的小说里很多内容大部分是以小镇为故事的背景,这块对他的影响很大,所以他的小说大部分写的也都是日常生活。刚才我看到有的读者说,厄普代克未必是第一流的作家,这种说法我也能理解。因为很多人都会提到,厄普代克写的很多东西,由其在短篇小说里显示的更为鲜明,他的确是关注日常生活。
约翰·厄普代克(1932.3.18—2009.1.27)
他的小说里,有很多内容基本上都是家长里短、夫妻感情、婚姻、爱情,当然还有重要的就是偷情、性,所谓的宗教和艺术,也不是宏大叙事意义上的宗教和艺术,而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宗教和艺术。而且他的小说量特别大,我梳理了一下,厄普代克好像写了二十三部长篇小说,小说集写了一堆,还有各种文论,他的涉猎面特别广。可能对文学感兴趣的朋友,若干年前看到一篇文章。就是厄普代克评价中国作家,如莫言、苏通童等几人作品。当时那篇文章特别的引人注目,大家终于发现有一位美国大作家开始评论中国作家的作品,不管厄普代克他的评价是否到位,或者是否科学,但他关注中国文学这件事,本身说明他的阅读量特别大,他的创作量、涉猎面特别的广。
2017年新版《厄普代克作品》,收录了《兔子,跑吧》《兔子归来》《兔子富了》《兔子歇了》《夫妇们》《马人》《圣洁百合》《鸽羽》《东镇女巫》《东镇寡妇》十部作品
厄普代克他的生活其实相对简单,所以作家和生活经验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厄普代克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证明,也就是说一个作家最终依靠的是什么。如果有生活,有那种跌宕起伏、惊涛骇浪、风云际会的生活,当然非常好。比如中国作家,写《林海雪原》的曲波,这样的作家,当然很好,你有这样的大生活。生活本身就是宏大叙事,你在作品里写出来,这当然是更好。但更多作家我觉得依靠的是自身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以及同化他人经验的能力。比如厄普代克,比如帕慕克,很多朋友看过土耳其作家,2006年诺奖得主阿尔罕·帕慕克的作品,他的生活也及其简单,也没有大风大浪,一下子生活有个大反转,或是鲁迅当年那种生活。他一直是个富家子弟,生活优裕,但是他的写作面很广。
这也是在厄普代克身上体现了这样一个特点,作家和生活经验之间的关系。恰恰因为这样一种关系,决定了厄普代克如何拓展自己的写作,他在哪些方面找到自己的优势,就是认真观察,认真体味。在他的小说里,尤其是短篇小数里,这点特别明显。我们看到一篇是写日常生活,另一篇还是写日常生活,写的都是鸡零狗碎、一地鸡毛的事,而且小说里故事性都不是特别的强。那么这些故事性不是特别强的小说靠什么让它成立,靠你对生活仔细观察的能力。萨拉马戈,98年获诺奖的葡萄牙作家,他在小说《修道院纪事》题词里,前面引《箴言录》里的一句话:“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看清楚。”那么对厄普代克来说,他生活范围很狭小,就是日常生活。一个普通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他就观察生活,所以他把生活观察得特别细致,极其极其的细致。细致到了繁复的程度,有人批评他说他是“照相机现实主义”,也有人批评他“小说过于细腻,过于琐碎,节奏太慢。”
还有一种说法,说他小说里罗列的东西太多,就是整个事情发展得特别缓慢,匀速前进。我们喜欢的那种小说,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但是厄普代克小说里缺少这种大起大落,而是小碎步往前走,每走一步,他要把周围写得特别特别清楚,所谓匀速前进。而这种罗列、这种照相机现实主义,有一种说法。不知道大家对拉什迪和英国另外一位作家扎迪·史密斯,扎迪·史密斯很多书就是我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所谓“歇斯底里现实主义。”
《使馆楼》
扎迪·史密斯
所谓“歇斯底里现实主义”,就是描写得特别详尽,似乎在我们看来可以省略的也写,不该省略的当然已经有了。就是描写得特别详尽,特别细致。这些都是厄普代克,我们认为在阅读时有的人会有一种审美疲劳的原因,但是每一个作家他的缺点或者被人诟病的特点往往也是优势、优长;极少有作家能有厄普代克的能力,在我们熟视无睹、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能够有所发现。
我们肯定都知道,同样一种生活、缺少变化的生活,对我们的感受力是一个巨大的磨损和消耗。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出国,觉得看什么都是新鲜的,所以日记每一篇都写得特别长。而且每次从国外回来,都能写出很多东西。但现在去多了,有的时候同一个国家一年去好几次,回来一句话都不想说,不是说你写不出来,要是硬写我还是能写出来很多东西。但你就觉得那些东西产生的刺激没有当初那么大了。第一次去看,它产生的刺激巨大到你不把它说出来,不把它写出来,你觉得难以平息,难以平复那种感觉。到了后来变得习以为常了,它开始包裹你,它磨钝了你的感觉,损伤你的表达的欲望,所以我们往往对日常生活恰恰是无话可说的。而在这个意义上,厄普代克恰恰是个伟大的作家。他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居然还有那么巨大的激情和好奇心,在观察、在描写,在一点点推进他的小说。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真的是很牛的一个作家。我们看他的长篇和短篇都会发现这个问题。沈从文说他写小说的一个秘诀,沈从文说他自己写作的时候要“耐烦”,大家体会这两个字,你要耐烦,有人说不耐烦,但是他要“耐烦”。
在这些短篇小说里,我们就能看见厄普代克他的“耐烦”,就是不厌其烦地把我们认为在日常生活中视而不见的,或是看见了也不屑去说的细节给写出来。同时,他有另外一个能力,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什么叫于无声处听惊雷,就是我们整天看见那样的生活,但是厄普代克看出了同中之异,看见了寻常之中的不寻常,寻常之中的异常,这是一个能力。所以在厄普代克小说里这点表现得特别的明显。
很多人以为,厄普代克只是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其实在厄普代克小说里,尤其他的长篇小说,其实把美国整个的大事全部都写出来了。比如说他最著名的小说,“兔子四部曲”,当然也可以说是五部曲:《兔子,跑吧》《兔子归来》《兔子富了》《兔子歇了》,还有《怀念兔子》,这四部或说五部,最后是个大中篇、小长篇,这五部翻译成中文大概有130万字左右。如果我们认真看,这个兔子系列,就能看到这几部曲,十年写一部。这很有意思,我觉得这是在文学史上都是一个奇观,厄普代克从1960年开始,每隔十年,差不多每隔十年写一部,1960年写《兔子,跑吧》,70年写《兔子归来》,80年写《兔子富了》,最后到90年写《兔子歇了》。然后后来很多人觉得兔子不能死啊,很多朋友希望还想看到兔子的故事,但是兔子已经死了怎么办。
“兔子四部曲”系列
2000年,厄普代克出版了一部小长篇《怀念兔子》,其实正儿八经是兔子五部曲。这几部作品里,看起来的都市美国的中产阶级家庭出现的问题,主人公哈利,整个不着调,像兔子一样狐疑敏感,有点事儿就到处乱跑,一不小心就逃掉的一个人。看似写这么一个人的生活,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偷情、通奸等等,其实把美国半个世纪它所经历的重大问题全部写出来了,比如麦卡锡主义,1960年代性解放运动,还有后来的越南战争、种族冲突危机、阿波罗登月计划、嬉皮士运动、吸毒、石油危机、中产阶级兴起、福利社会问题、全球化的问题,不仅仅对美国,对整个世界产生影响和震荡的事件,都在哈利、兔子一家的故事里。也就是说,这些大事儿我们认为风云际会的,大开大合的,这些故事背景,其实厄普代克都写到了。只是,厄普代克在这点跟我个人对历史的看法是一样的,不管多大的历史,多重要的历史,只要跟小说里主人公、人物之间没有血肉相关的联系,那么对小说来说这个历史就不重要。
厄普代克短篇小说全集(1953—1975)(上、下册)
[美]约翰·厄普代克 著
李康勤 王赟 杨向荣 等译
徐则臣,作家,小说《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现为《人民文学》副主编,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海》《跑步穿过中关村》《青云谷童话》等。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4年度十大中文小说”,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六届香港“红楼梦奖”决审团奖。长篇小说《王城如海》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7年度十大中文小说”、被台湾《镜周刊》评为“2017年度华文十大好书”。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