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据最新消息,海外疫情累计确诊已超70万人。就在半个月前,数据看上去还没有那么可怕。更可怕的是,这个数据恐将一直更新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确诊、更多的病人离世。不断攀升的冷冰冰的数据下,每一个“1”,都代表了一张消逝了的面庞,每一个统计数字背后,都上演了一个家庭刻骨铭心的悲剧。死与生的对话,不仅是一种个人或家庭的体验,也往往会被塑造成一个国家的集体体验。如何埋葬死者?如何哀悼与纪念?如何帮助死难者的家人……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哈佛大学校长、历史学家德鲁·吉尔平·福斯特在《这受难的国度》中,以新的史学视角,着力研究了美国内战时期人们面对死亡时的言行、态度、思考。
《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
[美] 德鲁·吉尔平·福斯特 著
孙宏哲 / 张聚国 译
虽然美国内战同今天的瘟疫性质各异,但对于普通人来说,两者造成的死亡伤痛并无差别。斯特将目光聚焦在作为战争主体的普通人,通过福斯特的叙述,数据不再是抽象的、“客观的”,它获得了温度和另一种具体。
美国历史学家德鲁·吉尔平·福斯特(Drew Gilpin Faust)的《这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一书的中译本早在几年前已经面世,可是因为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当时只是翻了一下目录。
福斯特是美国历史学家、教育家,哈佛大学前校长(2007年—2018年),之前担任哈佛拉德克里夫高等研究院院长。她是哈佛大学历史上第一位女校长,也是自1672年以来第一位没有哈佛学习经历的哈佛校长。
直到疫情大盛时候,每天醒来,打开手机,看到一串串飞涨的确诊数据,不由自主陷入忐忑不安,生与死的问题也比平日更为紧迫地逼上心头,才取出详读,深感相见恨晚。
海外多国累计确诊趋势,图片来源于腾讯新闻APP
以中国传统的学术标准衡量,无论是义理、考据还是辞章,这本书均属上乘。当然,19世纪中期美国的一场内战,不同于21世纪席卷全球的瘟疫,但它们都将人抛入死亡的浪底,对于普通人的影响,并无二致。
福斯特关注的不是战争中的死亡本身,而是人们面对死亡时的言行、态度、思考。这是一个沉甸甸的主题,而全书篇幅不大,可谓举重若轻。除了序言和结语,正文共分八章,处理战场内外围绕杀戮和死亡开展的诸种议题。我尤其被第四、八章感动,它们既贯穿起全书叙事,也指向更广阔的历史空间。第四章题为《寻名》,第八章题作《统计》,分别讨论死亡的两种表述方式:姓名和数据。
一个人走上战场,其命运就无法测知,实际往往是凶多吉少。对指挥官来说,战争乃是敌我双方的全局较量,重在最终的结果,不在一卒一子的得失;一个战士,只有当他成为整体性战斗资源一部分的时候,才有价值,至于他个人的信息:姓字名谁、性情癖好、独身还是已婚、喜欢吃汤圆还是饺子,皆与战事无关,无需统帅考虑。
但在亲人和朋友看来,情形完全不同。他们也会关注战争的胜负,但更关心身在前线的亲友。即使那个人死去,也需要被惦记他的人知晓;后方(亦可能是战场中另一处)的挂念和焦虑需要得到回声,才能落地,或转化为欢喜,或转化为悲伤和痛苦。但无论如何,都不应是空落落的悬念,无处寄放。死者是一个人,不是一束火药,并非注定要无影无踪;他曾经活过——这个“活”需要见证。
陷入南北战争的美国人认识到,记录下前线战士的信息是那么重要。有谁负伤?是谁罹难?谁在幸存?除了官方,人们也借助于社会和私人的力量,探寻和报道每一个死者的身份。
诗人沃尔特·惠特曼面对死者,发出无可逃避的询问:“你是谁……你是谁……?”我们需要死者告诉我们,他应该怎么称呼。
姓名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人可以有好几个名字,一个名字也可能对应不止一人。但即便是重名者,他们也不是共享一个相同的符号,对他们每个人,这个名字都是唯一的。也许,仅仅知道一个名字,在日常交往中显得那样抽象,并未告诉我们任何实质的内容,但在死亡面前,即使只留下一个简单的名号,也比无数匿名的死者更加具体,更能把捉。
1864年8月,弗吉尼亚州彼得斯堡的北方工程师
福斯特指出,直到一战期间,美国士兵才有了标志自己身份的徽章;直到朝鲜战争,“美国才首次建立起甄别并运归每位死去的士兵遗骸的政策”。而这一切,都要追溯到内战。从那时起,“美国政府才首次创立国家公墓系统,并正式承担起纪念战争死难者的职责”。
而这又和这场战争的性质有关:这是一次由平民参加的战争,他们的目标是废除奴隶制,争取个人尊严(不过,这本书并不是完全站在北方立场上的叙述,“非正义”的南方获得了同等的关注,使得福斯特的讨论更加显得意味深长)。
“这一对自我与身份拥有权的维护反映了人们对人类价值的信仰。”寻找死者的姓名,只有在这一信仰的照耀下才变为可能。它意味着我们对死亡的接受,但也是对虚无的拒绝。它告诉我们,一具肉体虽然消失,却并不允许后人在其留下的空白处任意涂抹。如同北岛宣布的那样,死亡并不等于丧失了“对证”。
美军徽章
一个人变身数字,便很难再维持自己的独特性。每一个“一”都可以相互替换,只有靠累积起来才能发声。不过,这不等于统计是毫无价值的行动。寻名是为了争夺个人的意义,统计则给出一个集体的意象。
统计伴随战争就已开始,至今也还不是确切无疑。但当数字到达一定规模,重要的就不再只是细节,而是它那重重地压在我们头顶的力度。它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一场胜利——更糟糕的,也是一场失败——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
这本书的第一页就说:1861—1865年的美国内战,罹难士兵人数可能高达62万。“这大致相当于独立战争、1812年战争、美墨战争、美西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中美国殉难士兵人数的总和。”这次战争不仅是“美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战争,它也预示着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线的屠戮,以及20世纪全球范围的大屠杀”。通过福斯特的叙述,数据不再是抽象的、“客观的”,它获得了温度和另一种具体。
国家公墓
但是,庞大数字的震撼力仍建立在“一”的基础上。我们被数字击中,仅仅是因为我们知道,在它后边,是无数实实在在的姓名。斯大林曾说:“一个人的死亡是场悲剧,一百万人的死亡是个统计数据。”如果此言有理,那仅是因为它泄露了位高权重者怎样操纵我们的感受,而造成了一种错觉。
数据不会说谎,它只是被用来说谎,我们必须帮助它摆脱操纵:将之还原为一个又一个“一”,一个接一个地累积,死亡的面貌会更加具体和清晰。
福斯特引用的战争期间美国杂志上的一条评论,让我相信,一百万人的死亡不只是一个数据:“我们说‘只有一个人’,但却从未想过,那个人或许正是某个人的全部。如果有一百万人阵亡了,那么就会有一百万个家庭‘只失去了一个亲人’。”那是一百万个死亡,一百万个悲剧。
文 | 王东杰(河南濮阳人,历史学博士,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曾任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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