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疫情的彻底结束短期内难以实现,许多人已经开始设想届时的美好生活,可是在加缪著名的《鼠疫》之中,他的与众不同却在于此,“即使鼠疫过去,威胁着欢乐的东西也始终存在”。
作为时代苦难的见证者和幸存者,如何把握言说的尺度,如何既不流于自我煽情,又不陷入遗忘的惯性?如何不断为了爱去反抗荒谬和非正义,敏感而又沉潜地去找寻出路?加缪远远走在大多数人的前面。
苏珊·桑塔格将加缪称为有着“情人”外表的“正派丈夫”,前者“炫耀性格、顽念以及奇特之处”,而“丈夫”式作家体现得较为循规蹈矩,加缪作为一个“理想丈夫”,善于将读者带向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结论。
苏珊·桑塔格
北大中文系的洪子诚教授,结合他对当代文学和加缪的理解,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面对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如何经历、见证、借鉴、克服、超越……
一、拒绝浮夸和抽象的历史见证
加缪是一位置身于社会斗争、人间疾苦的作家,他的写作与关系人类命运的事件不可分离。在悼念文章中,萨特正确地指出,“他怀着顽强、严格、纯洁、肃穆、热情的人道精神,向当今时代的种种粗俗丑陋发起胜负未卜的宣战”。
他的《鼠疫》,不论是内在的逻辑,还是在叙述的形态上,都特别突出“见证”这一特征。加缪在《鼠疫》中,就多次交代这部中篇的类似新闻“报导”,和历史学家“见证”叙述的性质。
虽然是虚构性的寓言故事,却采用“编年史”的,逐月逐日冷静记下“真人真事”的方式。“见证”所标识的历史的“真实性”,是叙述者的叙述目标。因而,当书中说“这件事发生了”的时候,叙述者期待的是“会有千千万万的见证人从内心深处证实他所说的话是真的”。
我想,中国1980年代那些书写者,也会有相同的期待。因此,后来编写当代文学史,我便使用了“历史创伤的证言”这样的标题。这个标题试图说明这类写作的目的和性质,也提示写作者的身份特征和叙述姿态。
虽然有这些共同点,但我也发现它们之间的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表现在作家(叙述者)的自我意识和叙述的关注点等方面。由于加缪认为世界是非理性的,也怀疑那种历史“客观规律”的存在,以及人对那些“规律”的掌握。
所以,他的关注点是人的生活,特别是在遭到囚禁、隔离的状态下,流亡、分离的不幸和痛苦;他将人的幸福置于抽象观念、规律之前,而不是之后(虽然他也承认,当抽象观念涉及人的生死时,也必须认真对待)。
也许那些艺术并不高明的,诸如《伤痕》那样的作品,也表现了将人的幸福置于抽象观念、教条之前的倾向,但是接踵而至的许多“反思”小说,就逐渐把关注点挪到对“规律”的抽取中,因而,事实上它们难以避免滑落进图解当代那些既定观念的陷阱。
另外一个明显的不同,是《鼠疫》叙述者清醒的限度意识。虽然叙述者认为是在以众人的名义在说话,但也不打算让这种“代表性”的能力、权威无限度膨胀。从《鼠疫》的叙述方式上也可以见出这一点。
二、没有“胜利”可以,反抗作为宿命
虽然《鼠疫》的写作具有明确的“见证”意识,但和1980年代不少书写“文革”记忆的作品不同,它对那种“幸存者”的身份、姿态总是持警惕的立场。
全面地说,如果不应该完全否定“幸存者”身份意识在写作上的积极意义,那么,也不应该对它有可能产生的损害毫无警觉。这种意识、观念在写作上,既表现为“良知”所支持的提供“见证”的责任感,表现为对美学标准的历史维度的重视,也表现为收集并强化“不幸”的那种“自怜”与“自恋”,表现为将“苦难”给予英雄式的转化。
在《鼠疫》中,“幸存者”的那种“见证”意识当然也随处可以见到,不过,也可以见到时时的警醒和辩驳。这里,加缪需要同时思考、处理这样的相关问题。一个是如何看待现代悲剧事件、难以置信的特殊历史时间与“生活”之间的关系,在我们生活的年代,如何重新“定义”英雄和英雄行为。
另一个问题,是艺术和道德的关系。1980年代后期在“当代文学”课上,我说到一些“伤痕”“反思”作品,里面有曲折人生,悲欢离合,有不幸和痛苦,但是,作品的核心却是“胜利”之后的终结和安定;这是为显示不安状况的句子后面所画上的句号。
《鼠疫》的看法和这些作品并不相同,它审慎地处理有关“胜利”的问题。在奥兰的瘟疫结束,城门重新打开,离散、分隔的人们重又欢聚的“解放的夜晚”,人们在礼花中庆祝胜利。
但那个患哮喘病的老人说的是:“别人说:‘这是鼠疫啊!我们是经历了鼠疫的人哪!’他们差点就会要求授予勋章了。可是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因此,作为叙述者的里厄医生明白他的这篇“纪实”,写的“不可能是决定性的胜利”;“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
对于这样一个关注人的生存状况的作家来说,生活既然并未结束,那么,悲剧和荒谬也仍然伴随。也就是说,他的写作不是要加入胜利的欢呼声,而是让读者看到这样的话:“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他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耐心地潜伏守候……”
因而,在这部小说中,“胜利”不是一个与“终结”有关的历史概念,“幸存者”也不会因为经历了苦难而被自动赋予英雄和权威的姿态,特别是这个英雄的“幸存者”为抽象观念和教条所缠身并赋予高度的时候。
见证者
至于道德与艺术的关系,这确实是个经常让人困惑的问题。《鼠疫》不是单纯的自娱与娱人的文字,里面贯穿的是为爱而反抗荒谬、非正义,寻找出路的激情和勇气。
不过正如罗歇·格勒尼埃说的,不应该忘记加缪“首先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他在写作上的不懈怠,精益求精,都表明是在想进入他所说的由纪德作为守门人的那座文学的“花园”。
因此,苏珊·桑塔格认为,在表现“道德之美”上,20世纪的其他作家也许更有立场,更有道德色彩,但他们没有能显示出比加缪更多的美和更多的说服力。即使如此,道德美和艺术美还是不能不加区分地混为一谈;因而,“幸存感”也确实不能简单、直接地转化为“审美感”。
观点资料来源:《我的阅读史》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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