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无空，像在背台词，心里默念着周东花与丈夫的一段对话。

周东花接到了援鄂紧急集合出发的命令。此刻，天色已晚，看不见的雨点却落在了脸上，灯光穿过树叶铺在地上，那个风很尖，透过衣裳，像是刺到了肩上，冷飕飕。她拿起电话，寻找，确定，按键，通了，她对那头的丈夫说，我要去武汉了，你现在能来接一下吗？丈夫那头，停顿静默了一下，突然起声问：我们可不可以不去。周东花一时哑然，最后说，我是党员，不能当逃兵。丈夫问，那什么时候回来？周东花有点哽咽“我也不知道哎”。

我为什么记住了？因为在这平常的通话里，我看到了两颗心脏的跳动，跳动的节奏里，我看见了一个生活场景：一对夫妻的电话往来，两种想法的最后协商，职业身份的生命选择，无法预知的回家时间。

这是周东花去武汉前与丈夫的一段心灵独白。

我记住，是因为真实，真实到了生活里，真实到了骨子里。

其实是对的，即使是援鄂的医生，他们首先是人，是妻子，是丈夫，与我们一样；其次是医生，还有党员，与传统道义上的英雄还有着明显的距离。

周东花在金银潭医院听党课

英雄从来就是普通人，只是我们忽视了成为英雄之前的那个过程。而这个过程才是平民成为英雄的蜕变心路，这个心路里散发出来的人性、人情、身份、责任、义务、良知以及相关的微妙的说白，是英雄心性、判断、认知、行为升华的必然结果，它是一个公而忘私的抉择，不轻松的。

钟鸣医生说“来到武汉，才能真切感受到这场疫情为百姓带来多少痛楚、多少别离。”换言之，不在当地，那种“感受”是隔墙的体验，有点虚空。理解周东花夫妇对白的意思，无法在场者也是臆想的多，但周东花的“我是去救人”却是真实的，一点也不虚妄。

我还记着另外一个医者：姜绿燕。除夕之夜大年初一的交接时间，她在去武汉的飞机上，一路轰鸣，一路悬想，一路未闭眼，凌晨就到了武汉。下午动员、培训、演练，职责、流程和细节，要强记、要熟悉，要准确无误，手脑并用，不够用，只好连轴转。姜绿燕说这忙“让我忘记了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姜绿燕在病房

这话，我们应该深深记住。恐惧和不安，是人，是医生，是护士，应该有，确实有，必须有，但不能一直有。当姜绿燕里三层、外三层，穿好了防护服，戴好了护目镜，走向了病床，此时“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因为此地此时，她已经是一个医者，一个真正的医者到了这个时候，必须镇定自若，给病人以信心与勇气，这是良知与责任。而真正不害怕的时间是1月28日早晨，当她再一次走进病区的时候，她说“今天的我已经不再害怕”，而此时的她，已经入驻金银潭医院第四天了，时间，即使是短暂的四天，也让她学会了坚强。

害怕过去了，这是灵魂博战的结果，懦弱远离，坚强生根，人就成了人。

2月17日上午，吴凡与上海的513名医务人员一起，作为上海第八批援鄂医疗队成员，奔赴武汉，支援雷神山医院。吴凡知道，坐上了这趟飞机，就是登上了一架战机，就要上战场了。此刻，没有一个人退缩，退缩将是一生的耻辱。

吴凡非常坦诚，非常实在，她说：真的去之前我有过一丝的犹豫。

多么真切的心灵展示，也是非常精准的心灵解剖。我无法忘记吴凡这句话，一是因为这句话表述简单，二是因为这话更接近做人的真相。

抗疫，有些人壮志凌云，信誓旦旦，想问一句，真的要你明天去援鄂呢——请允许我对这个“犹豫”的说法表示相信与尊崇。

没有去之前，吴凡与我们一样，已经从纷沓而至的信息里知道了有三千多名医务工作者受到感染，已经有八名医务工作者光荣殉职，这是一个事实，需要面对，面对就是掂量与思索。我们这样认为：见死不怕是需要的，不死最好是必须的，人只有活着才可以做更多，更好的事情，才会体验活着的意义。

是的，作为医务工作者，吴凡有权利和义务奔赴前线；但作为老父老母的女儿，她同样有留守和照顾的义务；作为孩子的母亲，她同样有照看孩子的义务。

老公说，有需要的时候，该为家乡做点什么，我支持你去。

吴凡看看丈夫，懂了，就此一心一意地作别上海，去了武汉，去了家乡，因为家乡念着她，因为丈夫鼓励她。想说三句话，有过犹豫是正常的，家乡在心中是刻骨的，鼓励有作用也是真实的。“犹豫”不影响吴凡去武汉抗疫这件事情，也不影响成为英雄的可能，只说明做一个英雄其实是很难很难的，便当的只有在嘴上、在纸上，而嘴上、纸上的允诺，疫情不需要，战场不需要。

胡双双与出征队员在一起

上海仁济医院，一个月前，一封“网红请愿书”被各路媒体转发，内容是：我工作七年，临床经验丰富，能应对急危重症病人的抢救处理，此次申请抗疫，不计报酬，无论生死，望领导批准。申请人：胡双双。

这是一封充满社会责任，血气方刚的请愿书，我们都动容了，折服了，赞美了。赞美有这样担当的年青的医务工作者，让人在黑夜里看到了某一处的灯光。

一个月后，胡双双，真的去武汉了，去了雷神山医院。

想知道胡双双义无反顾奔赴雷神山的另一个理由么？我告诉你，她说：我未婚，没有家庭小孩的担心。我有兄弟姐妹，父母有人照顾，我已没有后顾之忧。

这个话，听了揪心，把困难想到了最坏处，可以，但不能赴死。

未婚，也是理由，并且成为了最强的理由——听了这个理由，你想到了什么？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的，因为“未婚”，所以更不能去，因为人来到人间，除了必要的受难之外，享受爱的权利也是天经地义。爱的内容很多，结婚生子，也是一条，胡双双还未结婚生子，需要经历，需要爱人的爱，可在胡双双眼里，这是援鄂的一个必要条件，这条件钻心刺骨。

理由可以倒过来说的，没有说，不是胡双双不知道，而是胡双双不想说，不想说，因为胡双双心里有善心，有爱心，有担当。

所谓担当，其实就是不愿看见别人的苦难，而愿帮助别人走出苦难。

凡人成为英雄，也是因为思维不同，思维不同也是想法不同，境界不同。愿世上的小伙子，早早相识、相认、相知胡双双，抗疫回来，你娶她，今生一定比别人家幸福。

丁绍荣在值班室查看病人资料

丁绍荣是第一批援鄂医务人员。1月23日报名，1月24日办行李托运。一天里，她无数次的拿起电话，想给远在安徽老家的父母打个电话，告诉援鄂的事情，但她又无数次地放下电话。她很难，一边是生养你、教育你、供你读书的自己父母；一边是急等医生、护士来救命的他人父母。虽然一个人的作用有限，但多一个人总是好事。丁绍荣沉沉的心里，准备了问安、问好，甚至检讨的词语，但第一句话如何开口却始终拿捏不定，但电话是必须打的。

爸妈、妹妹：我要去武汉了——只此一句，电话那头哭出了声音，而且不停，而且无法劝。听着母亲和妹妹的哭声，丁绍荣心软了，心疼了。想想自己的抉择，无愧天地，也一定无愧父母，但亲情不是讲“有愧无愧”的地方，她的心里请求着母亲和妹妹的原谅，她们是一定原谅的，一定支持的，需要时间。时间过了几分钟，丁绍荣的爸爸开口说话了：孩子啊，安心工作，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小心，我为有你这样的女儿骄傲！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父母不在身边，不然一定抱抱母亲，一定靠靠父亲的肩头。

儿女情长，人人都有，就是即将成为英雄的人，也是情深意长。

李娜在隔离点工作

大年初二那天，娇小、娴静、寡言的李娜收到了单位支援隔离点的通知，她第一时间报名，为什么报名：理由是：自己学的就是这个专业。不多时获准了。

就这样，她就去了隔离点，当日工作结束后，就在隔离点的附近借了一间房子，一个人住了进去。这一住，就是整整十天十夜，不回家，到了晚上，才在丈夫的微信里看一看三岁的女儿，和女儿说几句话，而后转身，泪目，每晚都这样，每晚都心酸，每晚都自豪。

问：你是可以回家的，为什么不回家？答：活儿多，也累，也怕交叉感染，这样安全，自己安全，家人安全，病人也安全。问她想不想自己女儿，她说，哪有做母亲不想女儿的呀——她转身抹泪去了，我们不劝说，让李娜有个抹泪的时间，是应该的。这是母亲的苦楚，但一定是个人的痛楚，为解除大众苦难，有时需要牺牲一点个人利益，也是责任所在。她笑了笑，阶段性的，熬一熬就过去了，

我说，熬得住就是本事，就是奉献，就是了不起。

有许多的医务人员，都是这样的，都是要求自己熬一熬。挺过这一关，因为这一关不单单是自己的，是众人的，是集体的，更是国家的。

熬得住的医务工作者成千上万。

伏契克说，所谓的英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决定性关头做了为人类社会的利益所需要的事。医务人员的出征就是基于“做人类社会的利益所需要的事”，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行为了，因为把个人融于集体与国家了。

有一位姓阮的女护士，在社区观察点工作了一段时间了，进了观察点后未跨出大门半步，这是一种怎样的坚守？你知道。终于有人来交接班次了。出了门，在门口，见到了单位的领导，感觉就像今日的阳光一样，暖洋洋；到了家，家人都在场门口等着，像迎接凯旋的战士，满脸渴望与慈祥。

父母说，孩子，辛苦了，你现在最想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奖励你。女儿回答：想洗澡，想吃饭、想睡觉。晚上，忙碌停当后，丈夫悄悄地拿出电子秤说，老婆，你上去秤秤。她上去了，一看，傻眼，傻笑：分量回到了两位数。夫妻对视，对笑，很灿烂，很甜美，很自豪。

这正是你要的数字啊！

是的，是这个数字，这个苗条的数字，但不是这个要法。

这个数字，看了有点心疼，为了节约防护服，穿了一天也不脱，既不喝水，也不上厕所，身上却有汗水冒出来，衣衫都让汗水浸出了水。这个反差，常态下是无法忍受的。人说，女子爱苗条，但美好身材的获得，采用的方法是这样的，一定是万不得已的事，一定是为了别人。但你不做，总得有人做，谁做谁都要吃苦耐劳，就让我先吃苦吧。

斯·里柯克说，我看，真正干事的倒是些普普通通的人。

是的，他们很普通，生活普通，工作普通，做人也普通。不到关键时候，我们难以看到这些高尚行为的，我们被感动了，我们用了大量的好词好句赞美他们，说他们是英雄，他们是不是英雄，人民说了算。克拉尔·斯坦利·李说“英雄是大众说出来的”，他们只管做事。用一位援鄂的医生的话来说，有些话让人说过头了，其实我们不是去做英雄的，我们是去救病人的，救病人就需要医生和护士，就这么直接、简单、明白，千万别复杂。

是别复杂，一复杂就把人的基本属性给弄丢了。

作者：高明昌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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