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片是一种义务;看清景点内的每一块讲解牌是一种义务;涂上深色的口红,穿上丝袜和皮鞋也是一种义务。只有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在美或不美的景色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才是我的心所渴望的。”
(一)
清明节的周末,爸妈各自回了老家,我则随着活动中心的安排前往勃艮第进行远足。
约定好的出发时间是7点45分,地点是夏特雷广场,离我住的地方大约有十站地铁的距离。我来不及吃早饭,带着一壶匆匆泡好的水果茶,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地登上了大巴。
8点10分,带队老师决定不再等下去。于是她一声令下,两名导游与十几名青年松散地坐在宽敞的大巴上,在巴黎清晨冰冷的雾霭中出发了。
中国朋友们一路上戴着耳机睡得东倒西歪,美国朋友们一路上三五成群笑闹不断,谁也无暇观赏沿途的风景。
夏特雷广场
司机中途休息的时候,导游发给每人一个原味的布丽欧。
前一日中午我在盖伊·萨沃伊餐厅吃了午饭,饭后出门的时候他们赠送了餐厅旗下甜品店的布丽欧。午夜时分我犹豫地打开了这袋据说是全巴黎最美味的布丽欧,只觉得葡萄干太多了。这倒也无可厚非,布丽欧原本便该拥有奢靡的气质。
就像《忏悔录》里的法国公主说的那样:“农民们没有面包吃了?那就让他们吃布丽欧蛋糕吧!”世事多么奇妙,晋惠帝穿越了一千五百年的时光,总算在大陆的另一端选到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知音。
然而导游发下来的布丽欧却朴实无华,不但口感有几分像我二姨蒸的馒头,而且味道也不如蘸着少许玫瑰腐乳的馒头一半好吃。
我在北京的时候从不爱吃馒头,离开家后却总三不五时地渴望这一样平平无奇的面食,也是怪了。
布里欧
确切地说,此行的第一站,是勃艮第大区约讷省阿瓦隆区的弗泽莱县,我们要在那里参观一座中世纪建成的隐修院,还要在那里自己掏钱吃一顿午饭—两天里唯一一顿自费的餐饮。
整个弗泽莱的人口不超过五百。也就是说,如果全县的居民组成方阵站在我高中的操场上,发出的叫喊声将还不如一个年级的声音响亮。难怪导游带着我们攀登平缓的山路时,我所看见的、听见的,只有沉浸在说笑中不能自拔的美国同学们。
“那么这里的人都在哪里呢?”我问同伴。
“不知道,”同伴摇摇头,“或许都在两旁的房子里吧。”
“好吧。”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俩几乎已经被大部队甩开了十米,只余一位导游神情肃穆地走在我们身后。
“你行不行啊,”同伴笑道,“你看我俩走得这么慢,像不像老年旅行团?”我心下不以为然,拽着她的胳膊,脚步干脆再慢一点儿。
弗泽莱隐修院全名“弗泽莱的圣玛利亚·玛达肋纳圣殿”,始建于公元109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收录进了《世界遗产名录》。根据导游的说法,圣玛利亚·玛达肋纳便安葬于此,因此隐修院才有了这个名字。
虽然我不知道圣玛利亚·玛达肋纳是哪一位,但我想她一定是一位重要的女士。
弗泽莱隐修院
或许因为整座建筑采用罗曼式设计,半圆形的拱顶比比皆是,于是对称的画面也随处可见—多么方便拍照。我离开导游和人群,假装手中的不是手机,而是我爸的佳能,架势十足地时而蹲下,时而伸长双臂,心中则反复默念他的话:
一张好的照片,首先要横平竖直。如果层次和元素太多,就把照片调成黑白,来掩饰水平不够的事实。
然而事实是,二十分钟后,我的手机里所有照片几乎都是歪的—或许是因为我手抖。我只好给它们都加上了黑白的滤镜,但又气馁地发现,即便如此,照片也没有遂了我的愿,成为一张简单又震撼的惊世骇俗之作。
“如果爸爸在这儿,他会怎么拍?”我绞尽脑汁地回想。
“不行,我不能受他影响。一千名摄影师镜头里有一千个圣玛利亚·玛达肋纳圣殿,我要找寻自己的内心,寻找内心真正认可的风景……
“但是这是一个优胜劣汰的世界……”开始吃午饭后,我的思考便中断了。
“埃普瓦斯城堡实在是太难看了,”同伴们七嘴八舌地抱怨,“为什么项目不带我们去个好点儿的地方?法国的城堡明明那么多……”好在城堡一楼餐厅的长桌上摆满了面包片,面包片上则涂满了埃普瓦斯奶酪—传说中拿破仑最钟爱的奶酪。桌边还有两瓶红酒和一扎冰水。
二十个人蜂拥而上,不到十分钟就将所有食物和饮品一扫而空。
旁边的美国男生问我:“你吃出这两种奶酪的区别了吗?”“完全没有。”我如实回答道。
“那我们这儿真是有个非常复杂的上颚啊。”(大意:那你的味蕾也是挺灵敏的)
“这红酒真是不怎么好喝。”我说。
“是啊,够稀的。”他说。
晚上,二十个人下榻在郊外的一家三星旅馆,一起在旅馆的餐厅里品尝了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火鸡肉。
“火鸡”在法语中的发音近似“蛋得”。翌日早晨,“蛋得”显然成了大家拿来取笑彼此的贬义词。
埃普瓦斯奶酪
(二)
大家谁也不知道导游的名字,不过一位女同学管她叫“快乐女士”。
“昂,你看见快乐女士了吗?”这位女同学在丰特莱修道院大门口这样问我。
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却由衷觉得这个叫法非常贴切。
“大家听一听,这里的回声多么响!”快乐女士在十字架前兴奋得手舞足蹈。
“这个教堂的声学环境非常好,你们如果想唱歌的话可以唱一唱!这里真的十分适合歌唱……”“这个回廊也有回声!真的没有人要高歌一曲吗?”“这个修道院也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中,1981年正式进入名录的。法国一共有四十一项世界遗产……”“……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答对啦!奖励你一颗糖!”“……那么这个问题呢?你们快踊跃地猜一下!……不对……这个也不对……啊!你终于答对啦!宾果!糖!……
莫妮克会给你们糖的,你们别忘了朝她要!”莫妮克是我们的带队老师,短发,圆眼镜,常年穿着灰色衣服,记不住大家的名字,却和蔼可亲。她站在队伍的边缘,突然听见快乐女士提到自己,也愣了一秒钟。
丰特莱修道院
丰特莱修道院位于科多尔省的马尔马尼,是一座始建于12世纪的熙笃会隐修院,由熙笃会的领导人、中世纪神秘主义之父圣伯纳德主持修建。熙笃会虽遵循圣本笃所创建的本笃会修道院制度,教义中却多了许多清规戒律:修士们不交谈,清贫地生活,终身吃素。
为了使修道者过上自给自足、鸡犬相闻却不相往来的乌托邦式生活,修道院中除了必备的教堂、回廊、餐厅与寝室,甚至还有自己的面包房和钢铁厂。
我走在修士们一千年前走过的石板路上,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想入非非。
这两种强烈的情绪在丰特莱寡淡的景色里尤为不合时宜。
我却仍然不能停止地设想,若是我在勃艮第的山里住上一年,不与任何人发微信,不与任何人说话,不上网,不读政治新闻与娱乐新闻,每日喝茶、读书、扫地,实乃天大的乐事。
“世风日下,时运不济,”我半真半假地感叹,“互联网实乃万恶之源。”“如果没有网络,你怎么更新公众号呢?”一旁的同伴问。
“如果没有网络,我就把我的文章印出来,站在山村的路上,给每个路过的行人一人一份,”我短暂地思忖了一下,“但是这不重要。趁着大家不在,你陪我回回廊里去吧,我想体验一下回声效果。”在我嘹亮地高唱了五首激情四射的歌曲之后,修道院的安保人员出现了。他先礼貌地夸赞了我的声音,又礼貌地告知我们:现在修道院里住了人家,还是不要打扰他们的为妙。
我悻悻地离开了回廊,登上大巴。坐在第一排的莫妮克给了我一颗糖,以嘉奖我放声歌唱的勇气。
清明节的周末后,我从勃艮第回到巴黎,继续过起按部就班的日子。
一日上学的路上,我偶然抬起头,才惊觉路旁的枯树上又绽了新芽。
春天来了。
《羽之书·我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
许昂 著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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