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中的世界,Joi就和我们手中智能设备里的Siri或Cotana软件一样。但当她喊出“我爱你”的一瞬间,她已是具有自我认知的存在。在那一刻,她和那个在大桥旁向K搔首弄姿、却两眼空空的Joi户外广告全息投影已决然不同。图为《银翼杀手2049》剧照。
徐辰
或许,人类,已经出局了?
这是看丹尼斯·维伦纽瓦的史诗级科幻新片 《银翼杀手2049》 后我的第一感觉。
时下,强人工智能与超人类主义对很多人来说已不是新鲜话题。我们自认是天之骄子,却发现自己无奈地被诸多要素束缚———脑力极限、肉体病痛、资源稀缺导致大部分人必须从事重复性极高的无趣劳动、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与情感……到头来,劳碌无为的一生就是我们的归宿。于是,对科技的乐观,对“进步”的渴求,如脱缰野马般推动翻天覆地的技术变革,纳米技术、生物科技、信息技术、认知技术带来一波又一波的狂喜,仿佛能把似锦前途牢牢攥在手中。
然而,未来还有另一种可能。
科幻鬼才菲利普·K·迪克在其名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1968) 中,便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却又极有可能成为现实的未来。在那个世界,仿生人已发展到与人类几乎一般无二的地步,而以主角里克·德卡德为代表的人类群体,却已退至穷途末路,就连情绪的调节,都要依靠机器;一切危险事务,都靠地位如同奴隶的仿生人代理;人类自己的生活,被万事皆休的绝望与无聊充斥,就连最后一点与仿生人的区别———移情的能力,在德卡德身上也已荡然无存,要不是在全书末尾对一只小小的电子动物还保有那么点爱心,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个人。
小说出版14年后被搬上大银幕,是为 《银翼杀手》 (1982)。与原作不同的是,影片更多聚焦人类的造物———复制人,浓墨重彩地探讨“身份虚实真假”这一话题。随后,更在1992年和2007年的两个新版本中进行颠覆性修订,明确指出负责追杀复制人的银翼杀手德卡德自己也是一个接受过记忆植入的复制人。这就将一个令人难堪的问题摆在了观众面前:何以为人?
《银翼杀手2049》 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尽管距离前作已有35年,剧中的时代设定也往后推了30年(前作的故事发生在2019年),这部续作却令人意外地向原著小说和电影前作回归。例如,小说中着力描写的环境恶化和放射尘灾难,在《银翼杀手》中只是背景要素,在《银翼杀手2049》中实实在在地被搁在了观众眼前。再有,就是本作那个令人毛发倒竖的戏剧性开场,其实是前作未被采用的原定开场镜头,只不过将拆卸下颚确认产品序列号的桥段改成了观察眼球。这也难怪,毕竟这次的剧本仍由前作初期编剧汉普顿·范彻操刀主理,老先生自然想要旧梦重温。加上片中一应老梗,前作粉丝也被捋得无比舒服。
编剧给观众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局,首先是野心勃勃的实业家华莱士,一个妄想肉身成神的人物,认为只要解决了复制人无法生育的难题,便能创造出真正的人;而后是隐藏在人类社会角落的失控复制人,和华莱士一样将“生育”视为脱胎成人获得自由的神迹;再有,就是本作中的银翼杀手K,一个起先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串序列号的复制人。作为一个在人类社会小心翼翼讨生活的二等物种,处处被人排挤歧视,除了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上司,能倾诉解忧的也就只有人工智能伴侣Joi 了,是的你没看错,这年头就连复制人都需要电子女友。然而一个偶然的契机,K看到了摆脱“人皮灯笼”宿命,成为真人的希望,那就是证实自己的记忆并非植入。
只可惜,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K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用来给人打掩护的幌子。不仅如此,他还失去了唯一的伴侣Joi。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正是他的救赎。
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上:何以为人?这也是菲利普·迪克在 《电子羊》 中反复探讨的主题。在书中,那个赏金猎人没日没夜地猎杀仿生人,甚至连摇摇欲坠的婚姻都不顾,为什么?为了攒钱买一头真正的羊,免得在街坊四邻跟前丢面子。可他从不愿正眼看一下正在前门草坪上为他打掩护的那只电子羊,是的,那的确只是一件精细的人工制品,但它就不值得德卡德去爱吗? 断乎不是!我们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我们有移情的宝贵能力,若你对电子羊的爱与信心足够,那么它与真的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形而上了?没错,毕竟菲利普·K·迪克的很多作品都是形而上,强调精神层面的,《电子羊》也不例外。
正因如此,才能说《银翼杀手2049》交了一份高分答卷,它不仅在视觉和表现形式上继承了电影前作的品质,还在精神层面向小说原著更近一步。
在电影中的世界,Joi就和我们手中智能设备里的Siri或Cotana软件一样,不过是大批量生产流通的商品,数量何止千万。但当她得知自己大限已到,向K喊出“我爱你”的一瞬间,她就不再是一个量产符号,而是具有自我认知的存在———脱离了预设程序与算法的藩篱,相信自己是存在的、独一无二的,这难道不是灵魂的觉醒?在那一刻,她和那个在大桥旁向K搔首弄姿、却两眼空空的Joi户外广告全息投影已决然不同。
因此,K终于意识到所谓的“神迹”不过是镜花水月。或许蕾切尔的创造者泰瑞尔博士认为,用科技手段制造出能够生育后代的复制人,就会让他们成为真正的人,华莱士和复制人叛军亦然。但他们大错特错,控制和玩弄生命,从来不会有好的结果。反倒是一度跌入谷底的K,因着信心有了移情的能力、舍身的作为,他才是真的“神迹”。至于那些记忆究竟属于谁,真的很重要吗?
片尾,K躺在纷飞雪花中,眼中泪光闪烁,范格里斯的经典配乐 《雨中泪》 缓缓响起。因这信心,他不再是K了,而是乔。
人类呢?你们的信心足够吗?还是说,我们已经出局了?
(作者系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