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出以“亨利四世”的名字命名的戏里,国王亨利并不是主角。他已经不是《理查二世》里那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是一个心胸狭窄、刻薄寡恩,为保住自己篡夺来的王位而殚精竭虑、寝食不安的国王。 (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供图)
今年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英国最负盛名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将在2月底首次大规模访沪,携带最强的阵容,演绎莎士比亚的三部史诗巨作:《亨利四世》(上、下集)和《亨利五世》。剧团总监格里高利·道兰认为,这三部巨作构成“王与国”三部曲,讲述了英国历史上的传奇家族,通过一个玩世不恭的年轻人如何成为王者的故事,挖掘战争、爱、友谊和责任等主题。
莎士比亚在这三部互相之间相对独立又首尾相连的作品中,描绘了英国社会从市井小人到帝王将相的心理面貌,展开英格兰中世纪迷人的历史图谱,既有血雨腥风的宫廷争霸,也延伸到五光十色的平民社会。在这系列剧作中,他创造了戏剧史上最著名的喜剧人物之一,福斯塔夫,这是一个没有下限的腐化堕落者,也对生活的乐趣充满热爱,他的机智和风趣里散发着人性深处的暖光,他最终遭哈尔王子背弃的那一幕,则令人心碎。一个月后在上海大剧院,观众将有机会目睹英国剧坛的“长老”级演员安东尼·谢尔扮演这个莎士比亚笔下最受欢迎的角色。剧坛后起之秀阿列克斯·哈塞尔将担纲主角哈尔,演绎一位叛逆堕落的少年王子曲折地成长为雄才大略的青年君主,他勇敢正直,但他终究抛弃了世俗生活中的朋友和乐趣,当他成为英雄的时候,他的另一面是一个可怕的政治人物,有着无情的两面性。
以《亨利四世》为代表的这些历史剧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剧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简单的,他们是如此的复杂、暧昧且捉摸不定,这正是莎翁的伟大之处——他不给任何答案,他只给我们他的戏,他创造的所有人物具有模糊的多重自我。
——柳青
“喜剧作家至少要在死后一百年,才能跟严肃作家一样真正受人尊敬。可是到了这时大部分人看不懂他的喜剧好笑在哪里,只能令学者发笑了”
以“亨利四世”为题的两部莎士比亚剧作,尽管在人物和事件上有一定的延续性,但从剧本的长度和情节的完整性来说,都是两部独立的戏。所以,我还是倾向于把它们称为《亨利四世·第一部》和《亨利四世·第二部》,而不是《亨利四世》(上)与《亨利四世》(下),后者容易让人误解为这是一部戏的上、下两场。
《亨利四世·第一部》有两条主要的情节线索:一条是被国王侮辱的霍茨波及其同盟发动的旨在推翻亨利四世的叛乱;另一条是哈尔亲王和福斯塔夫等人的胡闹。这两条线索最后合二为一: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哈尔亲王参与了国王对霍茨波的征讨,最后在战场上与他相遇,并杀死了这位有名的勇士。但他的战功却被在战场上装死的福斯塔夫窃取。
在这出以“亨利四世”的名字命名的戏里,国王亨利却并不是主角。他已经不是《理查二世》里面的那个血气方刚、向毛勃雷提出决斗挑战的那个波林勃洛克了,而是一个心胸狭窄、刻薄寡恩,为保住自己篡夺来的王位而殚精竭虑、寝食不安的国王。
霍茨波给读者与观众很深的印象,因为他一方面脾气火爆、做事鲁莽,另一方面又表里如一、充满勇气、视死如归。
在向国王辩解自己为什么当时拒交俘虏时,霍茨波说他当时刚经过浴血奋战,这时却来了一个娘娘腔的廷臣:“他用两只手指撮着一个鼻烟匣子,不时放在他的鼻子上嗅着,一边嗅,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他看见一队兵士抬着尸体经过他的面前,就骂他们是没有教养、不懂规矩的家伙,竟敢把丑恶污秽的骸骨冒渎他尊严的鼻官。他用许多文绉绉的妇人气的语句向我问这样、问那样,并且代表陛下要求我把战俘交出。”(这里用的是朱生豪的译文,下同。这是剧本里极精彩的一段素体诗,朱生豪译为散文。)于是他一时气愤,用冷嘲热骂回答了这位廷臣。
尽管葛兰道厄已经跟他成了同盟,但他还是看不惯葛兰道厄的喜欢装神弄鬼。葛兰道厄吹嘘说“在我诞生的时候,天空中充满了一团团的火块,像灯笼火把似的照耀得满天通红;我一下母胎,大地庞大的基座就像懦夫似的战栗起来。”霍茨波就当面嘲笑他,“要是令堂的猫在那时候生产小猫,这现象也同样会发生的,即使世上从来不曾有您这样一个人。”
在与国王的军队相遇之时,就连他自己的父亲诺森伯兰也临时退缩,借口生病不带自己的军队来会战,葛兰道厄的军队也没有到达,他却执意要和人数超过自己的王军决战,最终战死沙场。
哈尔王子当然是勇敢的,也是正直的;他也显然享受跟福斯塔夫在一起胡闹所能得到的各种乐趣,可是他又在一开始就表明他将最终抛弃这些朋友和乐趣。他有那种政治人物可怕的两面性,又多少有一点虚伪、无情。
他在第一次出场的时候就说,“我正在效法太阳,它容忍污浊的浮云遮蔽它庄严的宝相,然而当它一旦穿破丑恶的雾障,大放光明的时候,人们因为仰望已久,将要格外对它惊奇赞叹。”
还有就是福斯塔夫。他肥胖、好酒、好色、好财、好撒谎、好夸大,但他又有喜剧性的风趣和机智,日常生活对他来说就像演戏一样好玩,生活中的一切乐趣都令他兴味盎然。
可惜剧本里语言的令人发笑之处,因为时代变迁已损失掉许多,因为翻译又损失掉许多。英国剧作家阿兰·艾克伯恩曾说,“我认为,喜剧作家至少要在死后一百年,才能跟严肃作家一样真正受人尊敬。可是到了这时大部分人已看不懂他的喜剧好笑在哪里,只能令学者发笑了。”他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比如别人都说是福斯塔夫带坏了哈尔,他却说是哈尔带坏了他:“我在认识你之前,哈尔,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现在呢,说句老实话,我简直比一个坏人好不了多少。我必须放弃这种生活,我一定要放弃这种生活;上帝在上,要是我再不悔过自新,我就是一个恶徒,一个基督教的罪人,什么国王的儿子都不能使我免除天谴。”如果把福斯塔夫的这些话当了真,那就犯错了;他在这里,其实是在戏仿当时的清教徒说话的口吻,比如把非清教徒的人都称为“坏人”。接下来他的赌咒发誓要改邪归正,也是在戏仿清教徒的口吻。
清教徒是反对看戏这种娱乐的(在莎士比亚死后不久,在席卷全英的清教革命中,清教徒将会关闭全国的剧院),所以当时坐在剧院里看戏的都不会是清教徒。他们听到福斯塔夫对清教徒的种种腔调的戏仿,定会发出阵阵大笑。
莎士比亚既是剧作家又是演员(当时没有专职的导演,他很可能还兼做了导演的工作),什么样的东西会在剧场里起作用,会起什么作用,他都心知肚明。
福斯塔夫不能简单地被概括为一个坏蛋,一个无下限的腐化堕落者,因为他还有说话的无与伦比的风趣,对各种生活乐趣的热爱和对各种官方话语的怀疑与无情的揭露。在思考他是否要为了所谓“荣誉”而去为亨利四世打仗时他说,“荣誉能够替我重装一条腿吗?不。重装一条手臂吗?不。解除一个伤口的痛楚吗?不。那么荣誉一点不懂得外科的医术吗?不懂。什么是荣誉?两个字。”
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的主要人物都不是些简单的、脸谱化的平面人物,而是各有其复杂性、多面性。
《亨利四世》一直是莎士比亚剧作中比较受欢迎的一部,其中重要的原因是福斯塔夫这个人物,他的种种胡闹,是这个剧本的主要吸引力
历史剧在传统的戏剧理论里地位有些尴尬,因为它既非悲剧,也非喜剧。
《亨利四世·第一部》从霍茨波的角度来说,是悲剧;从哈尔亲王的角度来说,是成长剧;从福斯塔夫的角度来说,是喜剧。
《亨利四世·第一部》一直是莎士比亚剧作中较受观众和评论家欢迎的一部,其重要原因,无疑是福斯塔夫这个人物。
因为《亨利四世·第一部》的成功,莎士比亚不久就写了《亨利四世·第二部》。
在《亨利四世·第一部》的开头,国王亨利四世的健康已经不佳,同时反王党还在继续叛乱,为首的是约克大主教。这次领军前去镇压的并非国王或哈尔亲王,而是哈尔的弟弟兰开斯特的约翰。
约翰先是假意答应满足叛乱者的要求,等他们解散军队之后,他就把全部头领都抓了起来处死。这是情节线索之一。
福斯塔夫在野猪头酒店里和一个妓女鬼混,哈尔假扮成酒保去偷听他讲话,却听到福斯塔夫在他背后大说他的坏话,将他描述为“一个浅薄无聊的小子,叫他在伙食房里当当差倒很不错,他一定会把面包切得好好的。”最后哈尔跳出来揭穿了他的两面派行为。
福斯塔夫的种种胡闹,构成了这个剧本的第二条情节线索,应该也是这个剧本的主要吸引力。
听了约翰王子平定叛乱的捷报,国王反而病势转重。哈尔亲王进寝殿去探望,看见亨利四世仿佛已经死去,就把王冠戴在头上出去了。
亨利四世醒来,以为哈尔迫不及待就想做国王,把他召进寝殿痛加责备。哈尔告诉他自己只是试戴一下,自己知道王冠所带来的责任与痛苦。
亨利四世接受了哈尔的解释。他叮嘱哈尔,为了转移国内矛盾,他继任国王后可以把战争导向国外。随后,未能完成远征圣地夙愿的他就驾崩了。这是情节的第三条线索。
哈尔继任为亨利五世。廷臣们以为他会重用福斯塔夫,继续他的放荡生活,可是他做了国王以后就全变了。
他出人意料地继续重用曾把他下狱监禁的大法官。福斯塔夫赶去参加他的加冕礼,以为自己可以鸡犬升天了,没想到国王冷淡地对他说,“我不认识你,老头儿。”
这一幕,被人描述为“令人心碎”。
福斯塔夫,在莎士比亚的时代显然是《亨利四世·第一部》和《亨利四世·第二部》里最受欢迎的人物,以致于在《亨利四世·第二部》的收场白中,还有一名舞者登场致辞,预告说“我们卑微的著者将要把本剧的故事继续演下去,让约翰爵士继续登场,还要贡献你们一位有趣的角色,法国美貌的凯瑟琳公主。”这里说的显然是《亨利五世》。但在《亨利五世》里莎士比亚并未兑现自己的诺言。福斯塔夫在这部剧里并未出场,我们只是听说了他的死讯。他后来在《温莎的风流娘们》里再度出现,但在这出戏里他成了被人捉弄的蠢胖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机智与风趣。
《亨利四世·第二部》没有《亨利四世·第一部》那么精彩,主要原因我想是因为《亨利四世·第二部》里有三条情节线索,但这三条线索最后却未能像《亨利四世·第一部》里面的两条线索那样合二为一,所以给人的感觉比较松散。
文/谈瀛洲(作者系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