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姆的《编年史》被公认为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也是其早期代表作。(艺术节中心供图)
■本报记者 柳青
有一次,玛莎·葛兰姆在舞团的一堂训练课上,抽出一条雪纺,高举过头,昂首阔步地走过教室,她用这串动作向年轻的舞者们展示,最简单的动作最有力量,只是行走本身就能制造魔力。很多年后,上课的舞者回忆那个瞬间:“她像一团燃烧的火。”
1991年,她以96岁高龄辞世,带走了独属于她的魔力,生前她自负地说:“我死后,我的舞与我俱亡。”这是舞蹈格外残酷的一面,著名编舞伊恩·基里安曾说过,舞蹈属于“此刻”,瞬息即逝,伴随着舞者的老去、亡故,舞蹈一次次地死去。然而即便如此,通过一代代传人的继承,总有一些存在于作品中坚实如故的东西传了下来——经典之所以为经典,不仅在于它们的不可复制,也在于它们激发后人想象并没有机会到过的巅峰。所以,哪怕如葛兰姆所言,她的舞蹈随她而逝,她的舞团于明后两天在上海大剧院的两场演出依然具有非凡的意义,只有在舞蹈的现场,我们才能遥想这位我们从未有机会亲见的伟大艺术家,这个在20世纪的历史上能和爱因斯坦相提并论的女人。
人的本能冲动是舞蹈的动力
葛兰姆到死屹立神坛不倒,死后哀荣更甚,她创立了一套作为现代舞基石的舞蹈体系,被尊为“现代舞之母”。但她初涉舞蹈时已经22岁,当她叩开舞蹈巨星圣·丹尼丝的大门时,对方评价她:“年纪太大,身材太胖,长得不漂亮,除了练舞的决心一无所有,可只有决心是没用的。”丹尼丝的先生铁雄觉得这女孩有种独特强烈的个性,让她留下试试看。
丹尼丝和邓肯是同代人。邓肯认为从欧洲输入美国的古典芭蕾过分机械化,炫技的形式不能表达人的活生生的感受,她回溯西方文明的源头,从古希腊的戏剧和雕塑中寻找灵感,脱掉舞鞋,穿上白袍,让跳舞成为生命对自然的礼赞。丹尼丝则聪明地“拿来”东方情调。她原是杂耍团的舞娘,从香烟广告上的埃及女神像中得到启发,编出一套埃及舞,她作品中的奢华台风和异国风情迅速风靡美国。这两个浪漫主义的女人都没有留下系统的舞蹈技巧,在丹尼丝的学校里,葛兰姆学的还是芭蕾和各国的民族舞。7年后,在丹尼丝舞团有所成的葛兰姆深刻地意识到舞蹈要从动作本身开始,摒弃媚俗的情节和一切华而不实的修饰。于是,她离开舞团,只身前往纽约,去开辟一条现代舞新路。
在葛兰姆的回忆录里,她提到自己长时间地坐在纽约中央公园的长凳上,思考舞蹈能做什么?她从动物园里狮子的踱步中感受到肉身行动的自然力量,由此意识到在舞蹈中,身体的感知是首要的,呼吸是最重要的,因为呼吸是身体的基本动作。在这个前提下,她摸索出一套以“缩腹”和“伸展”为基础的技巧,这套技巧的关键是小腹的压缩和伸张。
本质上,这套技巧根植于生命的本能,她认为欲望是人类内心力量的源泉:“所有的舞蹈因欲望而生。”生物本能是她舞蹈的出发点和动力,有直白的评论认为她的作品“有浓厚的性意味”,她坦然回应这些言论:“与‘性’有关的事物是美好的,但这份美好只能在真诚直率的表达中传递出来。没有性,就没有生命;热爱身体,因为只有身体能表达生命的真意。”
“我的每支舞蹈揭示自己或展示人类”
美国作家卡米尔·哈迪在《神话的创造者》用如下诗句描绘葛兰姆的形象:“在沙漠上/一个生灵/赤身裸体,野兽一样/他蹲在那里/双手捧着自己的心,张口品尝。”这番描述和葛兰姆的艺术观是同质的,她始终坚持,舞蹈的意义在于揭示人的内在风景。
终其一生,葛兰姆致力于探索纯净有力的表达方式,她对美国文化有一番透彻的认识:“不是象征主义,不是华丽繁复的表达,而是旺盛的精神和活力。”她训练舞者赤足勾脚,动作干脆、强硬,拒绝刻意轻盈的线条,不掩饰肢体的紧张和挣扎,注重身体能量的宣泄。舞者要练出一双农民的脚,有力地踏向地面。她称呼她的舞者们是“上帝的杂耍演员”,斥令他们“挺直背!这是翅膀生长的地方。”
葛兰姆对老师丹尼丝的反叛,是因为她觉得柔顺唯美的风格虽然不错,但生命的挣扎和痛苦同样值得重视。这种扭转,缘于20世纪初的动荡,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旧秩序瓦解,短暂的和平过后,经济大萧条来临,艰难时世,个体的价值和尊严在尖锐的社会矛盾中被碾压,在这样的外部环境中走上独立创作道路的葛兰姆,希望舞蹈对个人和世界有所回应,反映时代投射于艺术家心头的苦闷和冲突,如她所言,“我的每支舞蹈揭示自己或展示人类。”《编年史》《深沉的乐曲》和《悲悼》是这种心境下的创作。
1936年,葛兰姆拒绝柏林奥运会开幕式演出邀约,投身于一部直面美国社会问题、并一定程度地指涉西班牙内战的作品,这就是《编年史》。舞蹈分成“1914的幽灵”、“街上的脚步”和“行动前奏”三个章节,把1929年的股市崩溃、紧随其后的大萧条和西班牙内战等严肃的时政主题带到舞台上,被公认为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也是葛兰姆早期的代表作。舞蹈家王晓蓝特别欣赏《编年史》,尤其是“街上的脚步”一节,她认为这部作品“单纯,但情感氛围浓厚,其中的灵感和激情是那个时代从未出现过的”。完成《编年史》的翌年,葛兰姆以《深沉的乐曲》再次进入西班牙内战的悲剧核心,关于这支独舞,她在创作手记里写道:“舞蹈的形式——不管是旋转、匍匐、蜷缩抑或是从空中跌落——都是人们在战争中的切身体会。”
同一时期的《悲悼》是葛兰姆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葛兰姆标志性的墨色长裙始于《悲悼》,在这支独舞中,黑色布料约束着她的身体,肢体动作被限制,传递出一种深切的压抑和沮丧,她试图用被束的身体塑造由外而内的空虚感,进而表达悲伤。
90岁时,她的《春之祭》在纽约首演
随着技巧的成熟,葛兰姆的舞蹈从个人抒情转向对美国民族素材的演绎,叙述美国历史的《美国文献》、致敬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的《给世界的信札》,以及描写一对早期移民的新婚夫妇对新生活憧憬的《阿巴拉契亚之春》,都是这一时期的尝试,是她对“美洲”身份的探索。
上世纪40年代后,她放慢推出新作的速度,每年做一到两个大型舞蹈。单纯的舞蹈已无法安放她表达的野心,她在瞻望一种新的舞台形式,回溯西方文明的源头,向希腊神话索取素材,超越时空地探讨亘古以来的人性。以《美狄亚》为蓝本的《心灵洞穴》,探讨因情欲而起的毁灭性的妒忌和人性的黑暗面。从《俄狄浦斯王》改编的《夜旅》,描写个人面对命运的迷惘。这种受累于命运的困惑感延续到《克吕泰莫丝特拉》中,这是她的希腊悲剧系列中最庞大的一部,长达两个半小时。像之前的两部舞剧,这部作品的重心仍然是一个挣扎在规律和激情之间的女主角,在死亡国度不得安息的克吕泰莫丝特拉最后领悟到,只有忏悔能平息她的亡魂。这个时期,葛兰姆把她的作品称为戏剧,那时的剧作家评价她的舞蹈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剧”。
悲哀的是,诚如著名电影导演道格拉斯·瑟克在一次采访中对上世纪50年代的总结:“那是盛世黄昏,戏剧已经不存在。从前,戏剧是一种更高级的对罪孽的信仰,放在今天是不现实的,不会被现代人接受。每个希腊悲剧都以这样的合唱结束:‘那些是奇特的事件。那些是神做事的方式。’”葛兰姆以为她能在剧场里、在舞蹈中保留“神做事”的尊严,但现实是她老了,岁月剥夺她身体的活力,逐渐力不从心的她酗酒,求助心理医生,医生劝她:“玛莎,你不是神,你要认命。”她不肯:“很难,如果你认为你是女神,而且一向处事如神。”
70岁以后,她衰退的体力和糟糕的健康状况,让她无法胜任那些以她为核心的大型舞蹈作品,她被迫退休,一度淡出公众视野。但是1973年春天,她召开发布会,宣布公演计划,以及,“我通过了一段死亡历程,重获新生。”这年,她79岁。
在葛兰姆迎来90岁生日时,她的《春之祭》在纽约首演。1913年,尼金斯基编排的《春之祭》惊世骇俗,首演时在巴黎造成骚乱。此后,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成为众多编舞职业生涯里绕不过的命题。对于葛兰姆的改编,当年《纽约时报》的舞评人写道:“她把斯特拉文斯基和尼金斯基都抛在身后,避开了每一个会让她陷入陈词滥调的陷阱,由简单抵达了丰富和深刻。”葛兰姆彻底地忘掉“西伯利亚凶悍暴烈的春天”和“斯拉夫蛮族的祭祀仪式”这些长久以来包围着作品的传奇和传说,她设计的场景是美国西南部的荒凉大地。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源于斯拉夫的传说:葛兰姆的《春之祭》却归于20世纪发达工业时代的残酷——在一个对于他人苦难普遍冷漠的环境里,当命运的随意拨弄、无理性的荒诞野蛮是生活中不能幸免的部分时,个人如何“活着”。90高龄的她勇敢地更新了她用半个世纪创立的舞蹈语汇,《春之祭》以身体的窒息感制造极致的恐怖,它讲述死亡到来的过程,当独舞的少女倒下,生命被抽离躯体,一种奇异的安宁降临到舞台上——只有直面过恐惧,生命终会在死亡的土壤上再度生长。
明晚将于上海大剧院上演的《春之祭》,是葛兰姆一生信念的结晶,借用她说过的话来总结:舞蹈家的伟大,不是因为技巧,而是因为激情。舞蹈就是面对一切阻碍,舞出视野,舞出欲望,舞出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