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内斯·维米尔的画作,当属博物馆最不愿意出借的珍藏。这位与伦勃朗、梵高同享“国宝级”称号的荷兰艺术大师,存世画作仅在30余幅,且大多是绘画精品。近日于法国卢浮宫举办的“维米尔与风俗画流派的大师”特展,竟然汇集了维米尔的12幅作品,包括现藏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的《倒牛奶的女仆》、现藏于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持天平的女子》、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弹琵琶的女人》等。这几乎是迄今为止展出维米尔作品数量最多、质量最高的展览。
艺术史上的维米尔,是谜一样的存在。他曾被遗忘了200年,直到19世纪50年代才光照史册。他那些距今约三个半世纪却精致得同照片一般逼真的画作,让人对其绘画技法百思不得其解。有位技术狂人花了十多年试图利用光学仪器复制维米尔的作品,只为证明维米尔在用照相原理绘画。维米尔的名作《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也曾被一位作家杜撰成一部缠绵悱恻、意味幽远的小说,进而改编成电影,在世界各地上映。关于维米尔的“打开方式”,人们还在探究。
发现与荣耀来得太迟,这样的画家不是孤例,格列柯、透纳、马奈、梵高等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许因才思太过于超前,或许因世俗的偏见,又或许只是阴错阳差,他们就像距离地球太远的星星,时隔一段时间,光芒才为世人所看见。
生活在17世纪,家喻户晓却是两百年后。短短几行便可书就的生平充满疑点,使得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的天才
维米尔43年的短暂一生充满了疑点。1632年10月31日,荷兰小城德尔夫特的新教堂里受洗的那个初生男婴,被命名为约翰内斯·维米尔,他是一个中产家庭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男孩。此后,他有迹可考的人生一下子跳跃到了结婚登记日。那是1653年4月5日,维米尔娶了来自富裕家庭、大他两岁的女子凯瑟琳娜·柏尔内兹。
关于绘画,一条重要的线索是:1653年12月29日,维米尔加入圣路加公会(由画家、木刻家、制版工匠构成的一个行业组织,15世纪以来流行于下莱茵和尼德兰地区),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画师。圣路加公会规定会员须拥有6年以上经验才能注册,因而,维米尔所受的艺术教育必定有些时日。不过,维米尔是否受过绘画专业训练? 他早年的生活、学习、工作经历又是怎样的?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后世的学者只能在揣测中复原这一切。
人们觉得维米尔就像一个石头缝里蹦出的天才,但他的画显然不可能是孤立的存在。
此次卢浮宫的维米尔特展,就揭示出他所受到的同时期荷兰画派画家的影响。展览将风俗画画家杰拉德·特·博尔奇创作于1655年至1656年间的作品《写信的女人》与维米尔创作于1665年至1667年间的作品《写作的女士》并置加以展示,两幅画之间的微妙联系隐隐现出。博尔奇年长维米尔15岁,追随包括伦勃朗等多位艺术大师学习绘画技巧,有着丰富的艺术历练,曾在德尔夫特定居过一年半载。那段时日,维米尔可能经常出入博尔奇的工作室。维米尔画中女人在幽暗房间里伏案书写的构思似乎正来自博尔奇,又或者说,这个主题可谓荷兰艺术的一个母题。维米尔尽管从稍早期的画家作品中采纳了人物的构思和姿态,却绘出了画中人与众不同的神采。
也有人认为,伦勃朗才华横溢的弟子卡尔·法布里蒂乌斯很可能对维米尔影响不小。尽管法布里蒂乌斯年纪轻轻就死于德尔夫特的一场火药爆炸,但他利用精确的透视原理让自己的风俗画更具欣赏与收藏价值的理念,似乎被维米尔继承了下来。在维米尔的作品中能够看到如同法布里蒂乌斯《金翅雀》中光秃发亮的墙壁。法布里蒂乌斯去世后,他的朋友阿诺尔德·邦在1667年写过这样一段诗句:“凤凰在熊熊烈火中涅槃。归天的法布里蒂乌斯正处在光荣的顶端,幸而维米尔追踪他的足迹奋力向前……”
了解维米尔,他的父亲雷尼尔·扬茨·维米尔倒成了最为靠谱的一个切口。德尔夫特以纺织闻名,雷尼尔是位布料设计师,也是手艺精湛的纺织工,日后还承租过一间客店,并以艺术商的身份销售艺术品。这些应当都深深地影响了维米尔。维米尔最初的绘画启蒙很可能就来自父亲,在辨识布料的纹理和色泽中开启美的历程。有学者指出,在维米尔的作品中,对于纤细布料和地毯的精准描绘并非运气,而是他对于纺织品有着相当的认知与了解。
1663年和1669年,维米尔曾两度被推选为圣路加公会会长,这似乎说明他凭借画艺在当地已经享有荣名。不过,维米尔的婚后生活始终拮据。实在太大的家庭开支拖垮了他——维米尔与妻子总共育有15个孩子,其中4个先后夭折;岳母因为无法忍受丈夫暴躁的个性,也一直与维米尔一家生活在一起。1672年,维米尔因负债累累卖掉父亲遗下的客店。有时,他也不得不用油画去抵偿面包铺的债务。43岁那年,维米尔在贫病交加中去世,给一大家子留下堆积如山的债务。
维米尔去世以后的长达2个世纪里,他的知名度仅限于荷兰。生前的穷困潦倒,也使得他的作品日后一方面流散严重,另一方面时常被当成别人的画。
直到19世纪50年代,维米尔的光芒才被世界看到。1857年,法国作家兼摄影师马克西姆·杜坎在海牙博物馆看到维米尔的作品后感叹,“这种平稳、紧致、具有活力的彩绘在荷兰风景画中非常罕见,有关这个维米尔,我什么都不知道,但请记住这个名字……”1858年,法国文艺评论家泰奥菲尔·戈蒂耶面对维米尔的作品,同样发出了情不自禁的赞誉,“维米尔的油彩有一种自发的力量,一种精确度,和令人难以置信的亲近感……神奇的实现似乎没有玄机。”真正让维米尔光照史册的,是法国艺术史学家泰奥菲勒·杜尔-伯格。他所撰写的第一篇关于维米尔的研究文章发表于1866年,文中提到“十几年前,德尔夫特的维米尔在法国几乎不为人所知”“他的名字从绘画的历史传记中失踪,他的作品从博物馆和私人收藏中失踪”。杜尔总共花了20多年研究维米尔,不仅留下很多著说,也竭力寻求整理他的遗作公布于世。
他把日常家庭生活画成了一首首隽永的诗,将平凡升华成永恒。其中的秘密武器是“暗箱”?距今三个半世纪的画,不过是一张画出来的彩色照片?
17世纪的荷兰画坛群星璀璨,不仅诞生了哈尔斯、伦勃朗这样的艺术大师,也涌现出艺术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荷兰小画派”,维米尔就是这个画派的佼佼者。
画派名称有个“小”字,一来是因为这一派的作品尺幅都不大,适宜市民阶层悬挂室内用来装饰居室,比如维米尔的名作《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仅比A3纸大不了多少;二来则是因为这一派的作品不见重大的社会题材,只见对舒适、安逸的家庭生活细节的描绘,表现当地女子梳妆打扮、弹琴唱歌、读书写信或做轻微家务劳动,迎合的是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要知道,当时世界上最为风行的艺术风潮可是巴洛克,气势恢弘,激情四射,主角多为诸神或贵族。
从荷兰小画派中脱颖而出,维米尔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把日常家庭生活画成了一首首隽永的诗,将平凡升华成永恒。
几年前做客中华艺术宫的维米尔《读信的蓝衣少妇》就曾给很多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画中,一封展开的信牵引着蓝衣少妇的目光。她所置身的简朴的室内空间、身后的厚重的帷帘,都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墙上挂有的一幅世界地图,则似乎暗示来信者来自遥远的某一方,17世纪的荷兰是世界强国,荷兰人到海外从事贸易的很多。少妇读信的动作虽在一瞬间凝止,人物内心却翻涌着无限的情愫,予观者无尽的想象空间。而在此次卢浮宫特展呈现的维米尔《倒牛奶的女仆》中,艺术家更是让诗意从清晨准备早餐的厨房里生出。简陋的厨房里,身着明黄色上衣、蓝色长裙的淳朴农妇正将陶罐里的牛奶缓缓倒出。光线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面包、竹篮、陶瓷器皿、暖脚炉上,也让农妇的身影暖暖地沐浴在阳光里,显得平静而庄重。
珍珠、信、纺织品、音乐……维米尔的绘画主题其实是典型且有所重复的,比如以女子读书或书写为主题的作品就有6幅。人们揣测其中很多作品是为了私人客户。维米尔的绘画构图也有着模式化倾向:画面左边是从窗户射进的光线,反射在画面中心的人物或家具上;大多时候某种家具被安排成了前景,将观看者与画中人物隔离。不过,这位艺术家从不同角度切入的透视手法,表现从窗外射入光线微妙的变化,使得他的作品悄然形成了一种迷人的氛围,从不单调。有人说,维米尔的画中就像是蕴藏着一个特别的灵魂,他观察世界的方式比同时代的其他艺术家更为敏锐且有自己的见地。
维米尔究竟使用了什么样的绘画技巧?没有人确切了解。画面的魅力,似乎来自一种自然通透的平面单光源加微弱反光的布光效果。人们揣测,维米尔很有可能不再只是用眼睛与想象力作画,而是秘密地借由一种新技巧来帮忙。巧合的是,维米尔所在的德尔夫特恰恰有着一项重要的传统产业——磨制凸镜。维米尔对光的兴趣是否与当地镜片制作业的发达有关?
三个半世纪以后,“维米尔学”俨然成为一门“显学”。
英国建筑几何学教授菲利普·斯塔德曼2001年出版了他20年的研究结果——《维米尔的照相机》一书。他重建了维米尔画室的三维几何模型,通过分析画家的视点,推测维米尔用了最简单的厢形暗箱,导致完成的画作与光学投射的图像大小相同。照相暗箱对维米尔来说起到“构图机器”的作用,使得画作中的景物看上去像是在照相机取景窗里看到的。
也有人发现,维米尔用点彩法表现明亮闪烁光斑的画法,形成了某种“单反相机”式效果。比如维米尔《倒牛奶的女仆》中,前景的面包篮与挂在后墙上的筐子相比显得“对焦不准”,篮子、面包、杯子、罐子上,则都出现了高光处的“光晕”。他那幅《戴红帽女子》中,前景的一个石狮子头有些模糊,这与镜头失焦的情形颇为类似。而人的眼球看一个场景里的任何东西,一直在即时对焦,无论远近都不会产生失焦的情况。
2002年,一位名为蒂姆·詹尼森的技术达人在细细观察过维米尔的一系列原作后,更是萌生了一个惊人的猜想:维米尔根本是个骗子! 他的画之所以那么细腻逼真,看起来与众不同,是因为这些画根本不是主观作品,而是客观成像。蒂姆想到利用光学仪器来复制维米尔的油画,希望以此探究艺术家神秘的作画技巧。他选定复制维米尔的名作《音乐课》,为此甚至构建了一个与维米尔画中一模一样的音乐教室。实验相当繁琐,一花就是十多年,最终还真就画出和维米尔一模一样的《音乐课》。多台摄像机记录下全过程,这些素材日后被剪辑为80分钟的纪录片《蒂姆的维米尔》。
时至今日,人们还在探究“维米尔”的“打开方式”。即便蒂姆的实验成功了,他自己却也坦言,这个实验并不能证明维米尔确实是用这个办法画的这幅《音乐课》,只是——他“可以”用这个办法来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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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距离地球太远的星星,时隔一段时间,光芒才能为世人看见
◆埃尔·格列柯 (1541-1614)
16世纪的西班牙画家埃尔·格列柯,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被世人认可。他的笔下往往有着曲折纤长的人物造型、奇幻缤纷的色彩、强烈的戏剧性对比。这样的画不属于以往任何流派,也使得格列柯被同时代以巴洛克和矫饰主义为主流的艺术家们孤立。当时,甚至有人嘲笑格列柯的绘画很不自然,“杂乱无章的画法和令人生厌的颜色,看上去粗鄙又可笑”。
格列柯去世近400年后,他因他的现代主义艺术创造而获得认可。画中表现主义的萌芽在一大批后世的现代艺术家如马奈、塞尚、毕加索、波洛克那里得到了精神响应。他的影响力甚至辐射到其他领域,诗人里尔克和作家卡赞扎加斯都曾受过他的启发。
◆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 (1775-1851)
透纳早年其实就得到过画坛的认可,可他不满足于按成规画画,总是在琢磨新的画法。他把油画传统的深色打底改为白色打底,线条变得不明显、图像变得模糊,作品像是被光线、色彩和感觉所主宰。这是用大量色彩漩涡所定义的风景,致力于表现自然的氛围而非自然的复制。1840年代之前,非但保守的鉴赏权威们瞧不起他的画,就连透纳从前的支持者都在嘲笑他的新画法。有人称透纳的 《贩奴船》 是“一只猫把一只乌龟壳放进了一大盘番茄里”。
直到印象派兴起,透纳才像先知般被重视起来。后世的莫奈十分欣赏透纳,盛赞他的画是“睁着眼睛画出来的”。1980年代泰特美术馆用透纳的名字来命名一年一度的现代艺术奖,像是对透纳现代性的一种追认。
◆爱德华·马奈 (1832一1883)
日后为马奈赢得最多赞誉的那些画作,在其问世之初大多饱受非议,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1863年,马奈将 《草地上的午餐》 提交给每年一度的美展评委会。评论家们认为,他涂抹颜料的手法显得过于粗率,而且把裸体的女性画在衣冠楚楚的绅士旁边,实在很不得体。后来这幅作品被置于“落选者沙龙”加以展示,非常引人注目。这与学院派的“章法”大相径庭,就连现实主义画家也惊呆了。开明的法国绅士指责马奈,说他的色彩太“缺乏修养”。也有人说,画家这样构思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实在荒唐透顶。1865年,马奈的 《奥林比亚》 同样以离经叛道的艺术形式引起轩然大波,被咒骂为“无耻到了极点”。
1870年代末,随着新的艺术风格的涌现,越来越多的评论家和艺术爱好者接受并喜欢上了马奈。马奈一跃成为巴黎最受关注的艺术家之一。
◆文森特·威廉·梵高 (1853-1890)
如今的梵高已是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艺术家之一,他生前却始终挣扎在贫困线附近,每天都在忍受着饥饿,一度被精神疾病缠绕,成了旁人眼中的疯子。为了得到一块面包,他拿着精心创作的 《向日葵》 想与人交换,这样的画却被嘲笑为“丢到大街上也没人捡”。最终,梵高以自杀的方式离开人世。
尽管梵高生前画的画无人问津,但他从未想过放弃绘画改做其他能够挣钱的事情。梵高去世以后,他艺术中的光芒才被世人看到,他的名声和作品价格都在不断攀升。梵高以鲜明的艺术风格被视为后印象主义的先驱,并深深地影响了20世纪的艺术,尤其是野兽派与表现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