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童薇菁
“如若林黛玉遇到武亦姝,会怎么评价?”唐文学研究专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尚君日前在接受本报专访时,作了一番穿越时空的有趣假设。
上海高中女生武亦姝凭借在 《中国诗词大会》 上的吸睛表现,获得“满足人们对古代才女一切想象”的惊艳与赞誉,“古代才女究竟是怎么样的? 在《红楼梦》 里,至少通过曹雪芹的认知塑造的这些才女,熟读古诗只是入门,还要能出口成章吟诗作赋,搞原创。这并不是我对武同学的苛求,相信她自己心里有比较,也有更高的追求。”陈尚君说。
文化综艺在社会上掀起了一波诗词文化热潮,“但我们对诗词文化的认知还存在局限,需要去打开。”陈尚君说。唐风宋雨间,如何加深人们对诗词文化、传统文化的了解,引发业内学者的强烈关注。
通晓典故,才能理解诗词文字背后的真义
“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陈尚君认为,作为中国传统文人的基本素养,诗词歌赋最核心的要义不是背诵了多少作品,而是通晓诗词歌赋之义,并能够熟练创作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情感与志趣。古典时期文人圈子里的来往酬答,诗词是交往中的基础手段,哪怕诗词作得不佳,至少要知道作诗的基本方法,听得懂诗词里流露的真情实意。
“你作一首诗,我和一首诗。我们想要表达的态度,彼此的心意都通过诗作来传递了。”陈尚君认为这正是中国诗词的魅力所在。诗词之于古代知识分子,正是这样一种工具性却又超越工具的交流方式。
古人说话不喜欢太露,寄托情志往往喜欢找“代言”,因此用典,成为古人写作的习惯。但对相距甚远的今人来说,用典是在读诗、解诗,甚至是尝试作诗过程中遇到的最复杂、最艰难的问题,没有积年累月的博闻强记难以做到。例如“更衣”一词,就包含了语典和事典双重意义。作为语典,这个词含蓄文雅地表达了如厕之隐。而它又有特别的事典,相传汉武帝刘彻有一次到他的姐姐平阳公主府做客,在如厕时临幸了公主府的婢女卫子夫,卫子夫后为皇后,“更衣得幸”的典故由此而来,而“更衣”也因此多了一层“侍奉君王的人”的意思。
唐诗人王建曾在 《宫人斜》 中写道:“未央墙西青草路,宫人斜里红妆墓。一边载出一边来,更衣不减寻常数。”有些解读中将“更衣”解释为换衣服,把死去宫女的衣服换下来给新人穿,其实忽视了“更衣”还有一层事典,该诗真正传达的是“后宫充盈”的涵义。
“今人对诗作的解读,大多都存在这个局限。对诗词的创作方法通晓到什么程度,对于解诗的方向、价值,差别是很大的。”陈尚君认为,要熟悉文言文的写作、旧体诗写作的基本技巧,并通过大量阅读熟悉诗词中的典故和出处,诗歌学习才是真正的入门了。
古时最可爱的创作时期,要数盛唐
受 《中国诗词大会》 的影响,《唐诗三百首》 成为近期走俏的书籍。虽然影响因子最高,但清代人编纂的 《唐诗三百首》 其实是一部蒙学书籍,根本入不了大家的法眼。在陈尚君看来,从《唐诗三百首》 入门,想要更进一步,可看清代沈德潜编选的 《唐诗别裁》,再要提升,明代高棅的 《唐诗品汇》 也不错。
千百年来时代迁移,诗词文化走向两极,一种走进市井,一种走向高端。“文化是普及了,但社会主流人群的阅读趣味却每况愈下,明清流行的佳作,和唐宋两代所标榜的已然不同了。”陈尚君说。
例如,唐宋两代没有人认为李白的《静夜思》 是佳作。同样写月下的思念,李白的 《玉阶怨》 获得文人们的极力称赞,“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全诗没有一句直白的思念,却描绘了一个高雅女士在秋月下徘徊,夜深而不能离去的朦胧场景,孤独的情感通过水晶帘、月光这些意象浪漫神秘地勾勒了出来。望秋月是为谁? 都不必说了,但这种情怀是绵邈而悠长的。“这种复杂的诗意和含蓄的意境,未必是明以后的文化所能理解且接受的。”陈尚君说。
中国诗歌,历来有“言志”“缘情”的两大主流方向。历史流转中,“缘情”一步步退出了中国诗歌的主流表达。将古今70种选本区分开来便会发现,如杜甫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岑参 《走马川奉送封大夫出征》、骆宾王 《在狱咏蝉》、白居易 《琵琶行》 等都是近代以来特别推崇的作品,但古人的认识没有那么“崇高”。“最可爱的创作时期要数盛唐了。”陈尚君介绍说,李白是那个时代享受一切人生的代表。他的享乐人生,包括游山玩水、建立功名等各个方面,社会可以包容诗人们的锋芒与棱角,在那个阶段唐诗类型层出不穷、格外丰富,是为盛唐气象。
诗词文化是一个幽深的宝库,走得深了,自然而言会有些惊喜的发现。比方说,白居易其实有点过于世故,他创作的大量诗歌都是为了应酬,那些体面的文字好像在说“天气好好啊”这样的客套话。而孟浩然内心一点儿也不平和,仔细品味他的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他的心里面转角藏着峥嵘。“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首诗,现代人大多解读为遇见春天的惊喜,但在宋版 《孟浩然诗集》 中,保留的原题却是 《春晚绝句》,写的是暮春醒来惜花伤春的感受,只是现在的读者大多忽略了这一点。
一曲《东风破》,古风扑面
“老一辈学人作诗的能力出乎我的想象。”采访中,陈尚君翻开手边的陈寅恪 《寒柳堂集》,其中收入了陈寅恪创作的一些诗作,“先生就属于个人学术研究做得好,诗词也作得好的。旧学功底扎实,家学渊源深厚。”他又举出自己的老师、唐文学研究家朱东润先生在1939年创作的 《后西征赋》为例。当时,朱东润先生在校讲授六朝文,觉得六朝文的要点是赋,要讲授赋必须自己有写作的体会,于是仿效晋潘岳 《西征赋》,历数自泰兴至乐山西行沿途的所见所感,作成五千余言的《后西征赋》。
陈尚君说:“此文纵论得失,伤痛时事,感概苍茫,意境雄浑,是近代以来罕见的闳篇。”今天读朱东润的 《后西征赋》,很多人可能是离不开注释的,虽然距创作此文的1939年算起,仅时隔70多年,但能够驾驭文言表达的人已近难觅。“包括今天,有很多中学生满分文言作文,被拿来做美文榜样的实则都是涩体,文字诘屈聱牙、方凿圆枘,语言感和节奏感薄弱。”陈尚君说。
文言文和白话文,在语言表达的习惯和节奏上是不同的。文言文以字为主,现代汉语则以词为主,两者之间有根本区别。现代人要学会写文言文,要将文言感培养为本能,其前提是首先他是一个“文字专家”,必须掌握大量的汉语字词,理解每个汉字的历史渊源、深刻内涵和不同语境下的语义。比如在咏一个露珠,或一个水泡时,古人有专门的字词可作表达———“沤”。水珠被晒干了呢? 汉语词库也有专门的动词来做描述———“晞”。用旧体诗文的方式撰写文章,可避免词不达意的遗憾,相对而言,也能弥补现代汉语在语义和语境上的表达累赘、韵味有失。
只有熟读前人大量优秀的作品,并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积累和历练,才能熟练驾驭丰富的汉语辞藻。
事实上,在流行文化领域,有一种独特的作曲风格“中国风”一直深受人们的喜爱与追捧,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创作型歌手周杰伦,陈尚君说:“《东风破》 《青花瓷》 歌词非常浪漫,典雅,可以看得出词作者方文山的古典修养是很好的。如果现在有人评价你的作品‘古风扑面’,那是极高的赞誉了。”
如今网上不少解码唐人历史与情感密码的“游戏文”成了朋友圈刷屏的“网红”,仅“八卦”大诗人李白和杜甫的关系就诞生了诸多“爆款”。陈尚君也喜欢并经常创作“游戏文”,但他强调一个原则“要讲证据”,“证据到了几分就讲几分,不用描述性的大词,不做情绪化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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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学诗
上图出自《戴敦邦新绘全本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香菱学诗”出自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是全书中的经典段落。黛玉既为香菱师,开讲就指出初学者易被格律拘束的通病,又谈及立意的重要性,为其开出书单,提升品位。黛玉之言,亦为曹氏“诗品”。此处摘取片段,以飨读者。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 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 《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笑道:“我看他 《塞上》 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 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