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张翎在《劳燕》中意欲达致的高远艺术目标,是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空范围内,以中国战场的抗战为根本聚焦点,对非正常的战争状态所导致的人性与命运的裂变进行足够真切的透视与表现。亡灵叙事手段的有效征用,实际上是为了企及这一艺术目标的基本路径之一。
很大程度上,张翎就是在通过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来展示并确证着人性本身的“千疮百孔”。
面对 《劳燕》 (载 《收获》 杂志2017年第2期),首先让我们倍感惊讶的,是毫无任何感性战争经验的张翎,对于战争题材的首度开掘与涉足。虽无战争的感性经验,但张翎却经由一封意外发现的尘封已久的往日信件,成功地完成一种战争的叙事想象,营构编织了人物之间的曲折关系。
另外,张翎这些年来在长篇小说这一文体叙事艺术上的多方面探索努力,也格外引人注目。在 《劳燕》 中,作家叙事艺术上的努力,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多种文体形式的适度穿插式征用。举凡书信、日记、新闻报道、地方志、戏文,乃至于两只狗之间的对话,等等,全都被张翎有效地纳入到了自己的叙事进程之中。其二,是对交叉性亡灵叙事手段的精心设定。借助于这样两种叙事方式,张翎对战争进行了深度的艺术反思。
张翎在 《劳燕》 中意欲达致的高远艺术目标,是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空范围内,以中国战场的抗战为根本聚焦点,对非正常的战争状态所导致的人性与命运的裂变进行足够真切的透视与表现。亡灵叙事手段的有效征用,实际上是为了企及这一艺术目标的基本路径之一。毫无疑问,对于72年后终于聚集在月湖的牧师比利、中美合作所美国军官伊恩以及中国军人刘兆虎这三位亡灵来说,有一位女性至关重要。只不过,在刘兆虎的眼中,她是阿燕,在伊恩的眼中,她是温徳,而在牧师比利的眼中,她是斯塔拉。一位女性,三个名字,分别代表着她生命中的三个不同阶段。实际上,三位抗战老兵的亡灵,也正是围绕这位共同的女性,展开了对于既往生命历程的追忆。其中的故事焦点,当然是他们由于战争的原因而在月湖地区相识、相交一直到最终分手的整个过程。
很大程度上,张翎就是在通过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来展示并确证着人性本身的“千疮百孔”。伊恩在与温徳的情感交往过程中,最大的一个人性过错,就是他对于温徳的始乱终弃。甚至在若干年后,当他和温徳的亲生女儿凯瑟琳·姚出现在他面前,他却因为惧内而怯懦地不敢相认。尽管此后的20多年时间里,自觉惭愧的伊恩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凯瑟琳·姚,并试图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实现自我救赎,但他的人性世界曾经有过的“千疮百孔”却无法被否认。
即使是那位身为上帝使者的牧师比利,其人性深处也会存在“千疮百孔”的状况,也会在有意无意间犯下需要不断自我忏悔的罪愆。具体来说,就是他刻意地向斯塔拉隐瞒了在营地传播关于她的流言的真相。由于斯塔拉内心里早已认定,自己此前不幸遭遇的知情者,不过只有牧师比利、刘兆虎以及自己。所以,一旦事情的真相外泄,那她首先的怀疑对象,就一定是和自己有着恩怨纠葛的刘兆虎。没想到,事情真相的被传播,其实与牧师比利的厨子有关。但因为比利受厨子之拖,更因为他想要打败刘兆虎这个情敌,牧师比利最终也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斯塔拉,以至于斯塔拉对于刘兆虎的严重误解还又延续了很久。唯其如此,牧师比利内心里才会深感愧疚不已,一直到70年后都还在强调自己欠刘兆虎一个郑重的道歉。
相比较而言,人性世界最为“千疮百孔”的,应该是那位一生命运坎坷曾经经历过深重苦难的刘兆虎———这集中体现在对于阿燕的数度辜负上。刘兆虎最早的辜负,出现在日本飞机突袭四十一步村后。眼看着年幼的阿燕就要被逼着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刘兆虎曾经心有不忍。但家国破碎所激起的报国之志,却还是让他选择了出走远方。需要指出的是,由于阿燕的格外坚强,刘兆虎的这次辜负对她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他对于阿燕的第一次深度伤害,是在他从母亲的口中了解到阿燕曾经惨遭日军凌辱的消息之后。当他在四十一步村外意外地撞上瘌痢头把阿燕紧紧地压在地上意欲非礼的时候,刘兆虎虽然毅然出手狠狠地教训了瘌痢头一通,但他从言语到行动,都明确表示出了对阿燕的排斥和拒绝。如此一种辜负,对阿燕精神世界造成了严重的伤害。然而,刘兆虎对阿燕的辜负与伤害,却并未到此为止。抗战结束后,本应很快返回故乡的刘兆虎却迟迟不肯启程。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逃避早年与阿燕曾经有过的婚姻约定。为了达到甩脱阿燕的目的,刘兆虎甚至还煞费苦心地登报声明离婚。尽管小说并没有细描阿燕看到离婚声明后的具体反应,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它一定会对阿燕形成极强烈的情感刺激。就此而言,这则声明对阿燕的精神伤害,也是显而易见的。
概略地说,张翎 《劳燕》 所讲述的,其实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且,很显然,这三位男性的第一人称叙事全都是围绕这位女性为核心而运行的。同时,这三位男性也可以说,都是这位女性不同程度的喜欢与恋慕者。而这,实际上也就明显预示着,性别歧视与女性自尊的书写,恰恰是张翎 《劳燕》 最不容忽视的一部分重要思想内涵。“阿燕,温徳、斯塔拉。它们是一个人的三个名字,或者说,一个人的三个侧面。你若把它们剥离开来,它们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板块,你很难想象它们同属一体。而当你把它们拼在一起时,你又几乎找不到它们之间的接缝———它们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的联合体。”这位同时具有三个名字的女性,可以说是《劳燕》 中苦难最为深重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14岁的娇小年纪,即已先后失去父母双亲,被迫挑起生活与生存的重担不说,她自己也还同时惨遭残暴日军的肆意凌辱。较之于日军的残暴,更其糟糕十倍百倍不止的,反倒是来自于四十一步村同胞们的冷漠与歧视、侮辱。然而,阿燕的劫难却并未到此为止,她根本想不到,即使在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训练营这样的抗日军营里,自己曾经遭受日军凌辱的流言也不仅会广为流播,而且竟然还会成为“鼻涕虫”企图强暴自己的借口。幸运之处在于,到了这个时候的阿燕,已经在精神层面上彻底完成了一场由蛹到蝶的蜕变。事实上,也只有在完成了这种精神蜕变之后,阿燕方才会在阻止了长官枪毙“鼻涕虫”的行为之后,声泪俱下地讲出了一番可谓是石破天惊的话语:“我逃回家后,他们都不认我,他们觉得我遭了日本人的欺负,他们就都可以欺负我。”紧接着,阿燕发出了强力诘问:“你们为什么只知道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找日本人算账?”
精神蜕变彻底完成之后的阿燕,事实上变成了一位极其难能可贵的以德报怨的人间苦难超度者。这一点,集中表现在她与曾经数度辜负伤害自己的刘兆虎之间的关系上。当刘兆虎面临被抓丁威胁的时候,毅然挺身而出替他排忧解难的,是阿燕;当他潜逃回四十一步村,面临着被当作逃兵抓捕的危险时,将他藏在家中者,是阿燕;当他从狱中走出面临生存困境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抚慰他的,是阿燕;当他晚年病入膏肓卧病在床的时候,多方面想方设法为他求医问药者,同样也是阿燕。也正因为明确意识到自己以及牧师比利、伊恩们太多地亏欠了阿燕,所以,成为亡灵之后的刘兆虎,才会如此犀利地自责自忏。实际上,面对着阿燕或者斯塔拉或者温徳,感到自惭形秽者却又何止是刘兆虎呢? 牧师比利,伊恩,其实也都有同样的强烈感受。
漫长的人生中,周围的人群到底对阿燕或者斯塔拉或者温徳这样一个地母式的女性做了多少伤害的事? 而这位拥有三个名字的女主人公,却以德报怨,成为拥有博大悲悯情怀的拯救者。论述至此,《劳燕》 中女主人公的突出象征意义,自然也就不言自明了。
(作者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