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缘起,是导演张大磊躺在奶奶家的院子里,透过阳光斑驳,想起了少年时的白日梦。图为《八月》海报。
本报首席记者 王彦
那时候生活很慢,我们睡午觉,听卡带,每个暑假重复看一部电视剧。1990年代,70后、80后们的年少时光,但又不止于此。1993年到1994年间,那是中国电影史上意义深远的时段:1993年1月,被电影界称为“三号文件”的改革意见下发,打破了此前国营制片厂吃了几十年的“大锅饭”;1994年11月,第一部从好莱坞引进的票房分账大片 《亡命天涯》 在北京首映。电影市场的改革初期在时间黄页里卷曲了页脚,但有多少老片厂的电影人还记得那段在新秩序前隐隐困惑着、躁动着的日子。电影 《八月》 讲述的,就是1994年夏天,一家老片厂里的父与子。当然,也隐藏着一位从小在国营片厂里长大的新导演的童年。
明天,中国艺术电影联盟全国发行的第一部国产片 《八月》 公映。连日来,导演张大磊辗转全国多地艺术影院,他掏出些1990年代电影厂的老物件,影迷从他跟导演王小帅、中国电影资料馆策展人沙丹等人的对谈中,窥见那个改变了中国电影市场的年代。透过太阳底下斑驳的葡萄藤,看着看着便想起了少年时做过的白日梦。
年代电影的重点,是抓住生活面前每个平凡的高手
《八月》 的切口不大,1994年8月那几天就是主人公小雷的记忆坐标。9月开学还早,而过去的7月真的回不去了。作为一个小升初的学生,他好不容易迎来个没有作业的暑假,但家属院里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喜悦。因为小雷父亲所在的电影制片厂正经历国企改制,孩子们从大人的言谈中听到了“下岗”二字……
王小帅给出的影评挺感性:“是黑白的,也是有色彩的,因为片子抓住了年代电影的重点。”它几乎就是这部电影的品相:依凭一堆旧物、“素人”,拍真实年代的无事之事,教生活里的人显影。
旧物指代张大磊父辈曾耳鬓厮磨过的东西,如小鸡啄米闹钟、扭亮式台灯、28英寸自行车、胶片时代的电影检片台……“素人”是说这部电影里并没有一个职业演员,不少主角、配角分别是导演的朋友、制片人的姑姑……在张大磊看来,自己是新手导演,起用非专业演员也许更般配,他们用本能去演,反而更加活灵活现,因为“生活面前,每个平凡人都是高手”。导演的履历表作证,这番判断颇为精准:这位80后从小生活在呼和浩特,曾赴俄罗斯学电影,拍 《八月》 之前,他主要的营生是拍婚庆微电影,最擅长捕捉新人动态的美与灵光。
素材俱备,剧组成立。为了找到1994年的感觉,张大磊把演员们关在一个房间,没收手机,强迫他们按那个年代的方式去生活:早起做操,午后睡觉,19点看 《新闻联播》,20点看 《篱笆女人和狗》,小孩玩“红白机”,大人在光影交错的夏夜围坐乘凉。就这样,吃饭、洗碗、拖地、看电视,大银幕上充满了曾无比熟悉的琐事。
片中的场景,是急速奔跑的人对旧时光的感激
电影最后,进度条追上了当下的生活———一个摄制组刚刚开机。曾有人猜,这就是张大磊的 《八月》 剧组,像阿巴斯在 《樱桃的滋味》 片尾安插的伪纪录片那样。导演否认了这一点。但他肯定的是,《八月》 的整体叙事就是少年张大磊的耳闻目睹,“我在电影制片厂里免费看电影,一次次看‘黄飞鸿’‘李小龙’,所以片子里的小雷喜爱在脖子上挂一副双截棍”。
把自己亲身经过的岁月拍成电影,姜文这样做过,贾樟柯也拿手,出来的作品总会激起些观众共情。中国电影资料馆的沙丹说:“导演从拍摄自己的故事起家,这不是套路,而是兼有私人记忆和时代进程的遗产性电影。”此情可待成追忆,因为那个安静年代里有着不聒噪的灵魂———片中,西北小城、辽阔的草原,静水流深的生活场景,都会把观众从时下大电影的肆意视听体验中拉回一些。电影里的小雷就是导演张大磊,也是 《阳光灿烂的日子》 里那些少年,还是 《四百击》 里面的安托万。过去的声音依然会在某刻传来,成长的烦恼在孩童印象里永远占据独特的地位。回不去了,那就用镜头把时光雕刻了吧,就像葛优在 《甲方乙方》 的最后说,“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而怀想之余,更多的应该是对旧时光的感激。“1990年代是中国电影的阵痛期,下滑很厉害的时候,有几次非常重要的关于电影娱乐性的大讨论。”沙丹说,各路经验、观点交锋之下,“三号文件”出台。一边是国营厂从此要自谋生路,比如长春电影制片厂在沙河边租了块地方,做培训,创效益;另一边是观众们眼界大开,了解外国电影是什么样子,商业大片是怎么回事。
这兴许是 《八月》 最大的好,它没有对立或评判,只平铺直叙地呈现事实———有电影人在阵痛期里受挫了,但整个电影市场激活了。“没有1994年的放开,成龙电影、梁家辉张曼玉等主演的 《新龙门客栈》 不会第一时间跟观众见面。没有那年的开端及之后的产业化改革,中国电影市场的年票房在1999年还不足10亿元。”如今致力于艺术电影的沙丹说出一番既在意料外又在情理中的话,“我们现在常抱怨急速奔跑的市场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好,但毕竟一年有了440亿元,许多年轻导演有机会拍摄自己的作品。既是如此,旧时光值得感激,现在的时代更值得诚心以待。”谁说少年时做过的白日梦,不会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