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李六乙版《樱桃园》剧照。(资料图片)
李健鸣
《樱桃园》是契诃夫的戏剧代表作,也是最受中国导演喜爱的戏剧作品之一。每当戏剧界想要尝试新的舞台表达样式或者解读视角,总会想到《樱桃园》。因此,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它就以各种形式被搬上中国的话剧舞台,到目前为止已有多个版本。
这一次,尝试者是人艺导演李六乙。李六乙版的 《樱桃园》日前在上海亮相,引发了截然不同的观感。本期文艺百家刊登两篇剧评,希望能够从不同角度,呈现对于戏剧的不同理解。
———编者的话
听说李六乙导演要排契诃夫的《樱桃园》 时,我多少有点不解,甚至为他担忧。因为我看过的 《樱桃园》版本或契诃夫写的其它戏总让我心生疑惑:有一类是高大上的演出,舞台上那些优美精致的人物让我想起托尔斯泰、想起俄罗斯的贵族和白桦林,似乎都与契诃夫无关;另一类则是导演对剧本束手无策,演员也几乎都无法进入角色,从而使演出变得单调乏味。所以,多年以来,除了美国城市运动集市的 《三站台》 (改编自 《三姐妹》),我从没有被舞台上的契诃夫感动过,甚至固执地认为契诃夫是能打败中国导演的剧作家。
但李六乙今年的 《樱桃园》 真的让我刮目相看。他非但没有被打败,相反,他的舞台呈现让我惊讶得目瞪口呆,让我由衷地喜欢:他把原本十分简单的叙述故事变成了一个寓言、一个与我们的人生息息相关的寓言。他不动声色地带领我们进入契诃夫的“樱桃园”:一个不再重现的樱桃园,但最后的告别依然充满丝丝温暖,依然给予我们保留最后梦想的权利。在六乙导演手下,樱桃园终于不再是悲剧的产生和结束地,而成为体验生命的那个园子:既充满了美的回忆,也充满了风雨的打击,恰如我们每日经历的时光。
当然导演是用各种手段来完成他对作品的理解。首先让我们来看看他的舞台:那是一个封闭的空间,特别是上半场,舞台上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出口。这样的舞台根本就不可能让观众联想起樱桃园,更不用说是俄罗斯的樱桃园了,它真的只是一个用于栖身的“洞穴”:角色们轻轻地依偎在墙上,端坐在椅子上,各自叙说着自己内心的那点事,那点失意加那点愿想。这一充满寓意的场景使观众失去了进入俄罗斯的机会,但却拉近了与作品的距离,因为那一洞穴就是契诃夫本要表现的内容,同时也是我们熟悉的地方:它既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无法逃避的藩篱、同时又是我们不愿停止呼吸的地方。
正是这样的一个舞台使第一场戏充分展现了契诃夫笔下的人物,传递了他们的伤痛和伤痛所造成的无奈。在这场戏中,每个人物都在既兴奋又无力的气氛中,用梦游似的语言介绍自己。而疑似的恋人们传出的声音更让人感到深深的迷茫。观众在他们的述说中了解了樱桃园,知道了女主人面临的困境。这场戏的很多片段让我想起卡夫卡散文中的场景,那是一种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碎片:在灰白色的灯光下,人物在絮絮叨叨,他们那种似是而非的交流把观众带进了开始思索的境地。我看到了他们的伤痛,并发现这丝伤痛竟然让自己无法呼吸。
这部戏的成功与演员的演绎是分不开的。所有的演员都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他们认真的态度和舒缓的表演让我感觉不到角色的主次之分,也让我意识到这是导演让我们走近契诃夫的一个重要步骤。契诃夫和莎士比亚不同,他笔下都是一些普通的人物,所以台词也十分接近生活;他从不去演绎哈姆莱特的“活着还是死去”的哲学思想,也不制造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惊天动地的情节。他更想表现人生喜剧的“众生相”,以一种几乎是淡淡的爱对人类做出提醒。他把现实中的“活”,工业革命前的“活”,非常具体地放在角色里,让他们讲出自己的哀伤和无奈。
过去,我一直认为表演契诃夫的人物,可以用很多自嘲的口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一定的演出效果,理由是契诃夫人物的主要戏剧冲突在于:既然无法改变时代,只能和自己较劲;而这些人物的致命弱点则在于他们无法跳出自己的阴影,所以没完没了的埋怨就成为了剧本的主调。但李六乙的 《樱桃园》 让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契诃夫人物身上的诚实,以及这种诚实带来的温暖。所有的角色都是丝毫不带仇恨地讲述着自己的困境,似乎有一条不会断裂的同情线把他们连在一起,让我感到这些角色相互之间的爱以及要求我们也爱的愿望。导演把很多情感赋予了女主角柳苞芙,他通过不合常规的调度让角色表现了对这一善良之人的同情:当她述说着自己失去庄园的痛苦时,角色们围拢过来;当她要求大家跳舞的时候,她的周围就变成了舞场。卢芳扮演的这个女主角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正常的、善良的和有许多毛病的柳苞芙,而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不知爱情是什么,但她需要爱情;她不想知道金钱的重要,所以她永远慷慨大方。卢芳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让人怜爱的人物。正因为导演把自己的情感给了这些“芸芸众生”,所以这次演出里的所有角色都会给我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些角色都是独立的、可爱的,他们不会因自己的失败而怨天尤人,而且会依然坚强。就连濮存昕演绎的商人罗伯兴给我的感受也是这样。当他买下庄园时,他流露了他内心的兴奋和喜悦,但一点也不嚣张,甚至多少带点不好意思。正因为演员没有把他当一个反面人物来演,而且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猥琐,所以就连这个角色也成为了我同情的对象,因为演出告诉我:当下一个时代变革来临时,他的后代很可能也会面临柳苞芙的困境。
和之前的 《小城之春》 相比,李六乙这一次又大大地迈进了一步。一方面在作品的理解上,他更独特,更深刻,也更有诗意,另一方面在各种手段的运用上,他更为成熟。当然最为重要的是他的演员们也更为自信和自由,他们在舞台上的台词、停顿、形体以及在表现人物的复杂化方面,真是各有魅力,也日趋成熟。
(作者为知名剧作家、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