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简约派小说家雷蒙德·卡佛。(资料照片)
■本报记者 许旸
原来作家对于人性的看法要更为宽容——既看到悬崖尽头,也看到实际上并非所有人都会从悬崖上掉下去。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个书名太火了,火到自小说1981年出版以来,“谈爱”体成了作家雷蒙德·卡佛最成功醒目的标签。他被尊为西方简约派文学典范,其行文风格也影响了一批中国小说家。但鲜为人知的是,《谈爱》是编辑大刀阔斧后的“改装品”,《谈爱》的完整版《新手》中译本近日由译林出版社推出,两个版本的差异被推到中国读者面前。
原汁原味的卡佛与精心调制过的卡佛,孰优孰劣?或许投票站队并不重要,关键是两者的变化与不同命数,显示出文学创作本身的微妙,显示出作者与编辑的不同世界观倾向。著名评论家李敬泽直言:“不少重要作家,很多时候是被各种力量参与塑造出来的,包括一个时代的必然、偶然因素,甚至有时连作家自己都当真了,被这种外力所影响,转换成他的自我塑造。”这桩文学史上的典型案例提醒人们,要警惕被某种艺术惯性或习惯所左右,乃至影响了对生活与自我的忠诚。
原稿曾被砍超50%,砍出中产阶级趣味
当年,《谈爱》里17个短篇经由卡佛的编辑戈登·利什删改,删减幅度超过50%。卡佛拿到二轮校样后写信说:“我已经放弃了这本书,请你采取一些办法阻止这本书的出版。”后来书还是出了,但卡佛表示:“有朝一日,我必定要将这些小说一字不减地重新出版。”他逝世后,遗孀苔丝·加拉格尔出版了卡佛生前未经删减的《新手》。比如其中一篇《好小事一桩》,被改过的版本叫《洗澡》。本来文中面包师傅打电话来请一对丧子的夫妇吃面包,到了编辑手下,这个温情段落删了,那种苦中作乐的气氛也消失了,伴随电话铃声响起的是彻骨冰冷。
在不少书评人看来,《新手》中的卡佛似乎没那么酷了,他对人类生存处境的关怀升温了文字热度,故事骨骼更饱满,情感表达更为连贯。但是,卡佛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短平快”节奏感也被大大削弱。小说家叶扬谈到,《新手》反而缺少了短篇小说所特有的节制,显得拖沓了些。青年作家蒋方舟开玩笑称,跟《谈爱》的生猛冲击力相比,“未删节版”《新手》就像“农村妇女闲谈录”。
与其说两个版本彰显了不同艺术风格,倒更反映出作者本人和编辑的迥异人生观。正是在利什的努力运筹下,卡佛《请你安静些,好吗?》摘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卡佛对这位“伯乐”充满感激,直到《谈爱》时终于翻脸。“利什是出版界资深人士,曾任时尚杂志《君子》小说编辑,他更能代表中产阶级趣味,利什需要一些黑暗、强烈、犀利的东西,目的性更强。”叶扬打了个比方,小说作者像是种土豆的,但最终的一袋袋薯片成品,究竟是波浪形或三角形,其包装和品牌都是由编辑及出版社打理。
李敬泽认为,“这一改动充分表明了编辑的伟大和罪孽”。当卡佛还是生活拮据的文学“新手”时,他无法拒绝编辑的好意乃至“这好意中包含的暴力”。利什的强势,不仅仅在于他塑造了一个全新卡佛,而是他塑造的卡佛,恰好吻合彼时彼地美国读者和评论家们的口味及预期。“可以说,是卡佛本人和编辑利什共同创造出了小说家卡佛。”
作者往往由多种力量参与塑造
从这个例子看开去,不难发现通常意义上大众所理解的文学,有时并没那么简单。在李敬泽看来,“不少重要作家很多时候是被各种力量参与塑造出来的,包括一个时代的必然、偶然因素,甚至有时作家自己都当真了,他真的被这种外力的塑造所影响,被外界喜好悄然捆绑,转换成了自我塑造”。诚如卡佛在回忆录里所写:“人们老说我是极简主义,其实根本不是——我是没办法,两个娃在那闹腾,我无法在哭喊声中去雕琢长篇大论……彷佛屁股下的凳子随时会被抽走。”
那么作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保持对自我的忠诚?
似乎真的很难。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在小说《发条橙》里,写一个啥正事不干的混混,到了英国原版21章最后一章,这个人刑满释放,变成了结婚生子的平常人。但这本书被引进到美国时,纽约出版商大刀一挥,删掉了结尾章节。
“在美国人看来,酷要酷到底,直面人生黑暗;他们认为原版很庸俗,一味宣扬性本善。”李敬泽说,安东尼对此耿耿于怀,他在上世纪80年代写文章发牢骚,对美国人的趣味表示了极大的不以为然,“问题不在于说艺术上一定要一条道走到黑,焦点在于我们能不能对人生保持公正看法。”
因此,翻开声名大噪的《谈爱》,扑面而来的是喘不过气的决绝,但原装版《新手》却告诉世人,原来作家对于人性的看法要更为宽容——既看到悬崖尽头,也看到实际上并非所有人都会从悬崖上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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